《逐龙天下》中原千里

103、番外二·两心之外无人知

　　楚灵锦和宇文洛景的相识，始于他们彼此都天真懵懂不解世事的黄口垂髫之时。相识的理由，亦是简单至极——她家父卖女求荣罢了。真相本来即是如此，宇文洛景却并不喜欢她这样的说法，每每从她口中听到，都要皱着眉头，嚷嚷着要让她罚酒。
　　而每当此时，楚灵锦看着他，便好似看着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她其实和宇文洛景同年。他生在春末夏初之交，一身的生气好像永远也用不完。而小他半岁的她，却更像是出生那个时节里惯有的深秋的暖阳，光芒明媚，却怎么也避免不了那渗进骨子里的冷意，无论如何沐浴其下，暖意都没法漫进心里去。
　　而唯有对他，她是不同的。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彼此之间，都暗暗地明白了彼此的意义不凡。甚至连山盟海誓私定终身的话语都不必说明，只消一个眼神，便已经足够确定地知道是彼此，今生今世，再无他人。
　　只不过，当十三岁那年，宇文洛景拉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许诺要娶她做自己唯一的王妃那时，楚灵锦嫣然巧笑一口应下的那一刻，她心里却是在想：做得了王妃，那么，我又做不做得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呢？
　　所以几年以后，父亲说要送她进宫，做那年近八十的老皇帝的后宫妃嫔之时，她尽管觉得可惜也觉得恶心，却也并没有拒绝。甚至她在清晰镇定地想着她父亲的眼光委实不够长远之时，心里还是有意思期待的。毕竟母仪天下的前提，正是要先成为天下之主的后宫之中的胜者。
　　她将这句话作为自己的目标，罔顾了入宫之前她十六岁生辰的那个秋夜里在都御史府外的那一条街的街角伫立了一夜的少年。她也曾戏谑地想，看过了那么多话本，仿佛若是没有个少年相许的痴情种为自己风露立中宵上这么一回，那么自己作为一个世家千金的一入宫门深似海，便是不完整的了。
　　那晚，她一次也没有去见过他。并非是因为她有多么心狠，她其实从来对他都心狠不起来。只不过是因为她并不认为，此番一入宫门，便是与他永世不得相见。相反，他是端王世子，自小便很得当时皇后的疼爱，在皇宫之中出入是家常便饭，要与她相会更是轻而易举。甚至没有了她爹那些自作聪明的把戏从中打扰，皇帝又早已经老迈得下不了床，对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块能让她情场后宫两得意的乐土。
　　那时，心中怀着母仪天下的目标的楚灵锦，其实并没有将宇文洛景当成自己此生最终的归宿。
　　直到她初次侍寝那一晚。
　　内监才将她裹着毯子抬进去，明黄锦帐中楚灵锦一睁眼，看见老皇帝肩臂上松弛起皱的皮肉和遍布的老人斑时，只觉得一阵恶心泛上喉头，满心里想着的都是她不能就这么屈从。这样的念头太过强烈，强烈到以至于老皇帝剥开她身上的毯子时，她哆哆嗦嗦地用浴衣的腰带勒住了老皇帝的脖子。所幸她力气不大，老皇帝当时只是晕了过去。她裹着浴衣跑出寝殿时，阶前月华遍地，而他锦衣翩翩踏月而来，正如谪仙从天而降。那时她才明白，原来旁人都不行，原来于她而言，果然还是只能是他。
　　扑进他怀里的那个瞬间，楚灵锦已是泪流满面，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襟，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即便她当时并不是没有看到山越国送进宫里的那位封了明贵人的曜仪郡主颜惜就藏身在树下，眼睁睁地目睹了这一切，她也丝毫没有想过要就此收手——即便只是为了这浮生里的片刻贪欢，她也不想轻易放手。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可以想见的水到渠成。
　　昭信宫里香烛摇曳如龙凤交缠，褪尽了衣衫脉脉相望的少年男女，相识于黄口垂髫，相许于轻狂年少，因她的野心而暂时中止，如今又在这一方独属于他二人的天地里，极尽缠绵。
　　这是他与她的洞房花烛。
　　而楚灵锦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当初她入宫之前，他在府外的街角等了她一夜的那一次，他刚刚得知了他的父王母妃被刺客下毒，双双身故的消息。匆匆前来找她，不过是不能够显露于人前的脆弱一面，独独只想让她看到罢了。谁知她留给他的，是一夜的拒之门外，而此后，她便成了老皇帝的妃嫔。
　　大抵后来她因为对他的愧疚与心痛而重回他身边，便是从此刻种下了因果罢。
　　与他的再续前缘，意料之中地断绝了她在后宫之中的争宠之路。在对他说着诸如“我只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此类煽情的话语时，却只有楚灵锦自己明白，如今，她说的是真话。如果她的生命中没有他，如果她从来未曾遇到过宇文洛景，如果他的心里不是像这样的满满装着的都是她，那么恐怕她早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在这个此间红颜都已然老去的后宫的逐渐缓慢消散的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的行尸走肉，只能靠着用这具尚还年轻鲜活的身体来取悦那老迈腐朽的皇帝，以换取她所想要的母仪天下。
　　甚至更有可能的是，因为皇帝委实已经太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撒手人寰，变成一坨没有丝毫生机和活气残留的腐肉。而她，还年轻鲜活、未曾老去的她，却只能以什么也得不到而告终。
　　她忽然有些恐惧起这样的未来。而对于那个母仪天下的位置的新的野望，也慢慢在这样的恐惧中重新生根发芽，滋长出土。这样的野望驱使着她留在了后宫，沿着自己为自己设定好的路，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只不过这个时候，她的信念已经变成了，嫁人当为端王妃，若做不成端王妃，不能与宇文洛景相守，那她便要那世间女子最贵重的身份。即便不能够自己亲自坐上那个母仪天下的位置，她也要将它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扶植起来的棋子，无用的如许氏，早已被她废弃；也有的如齐梦竹，却生出了反客为主的心思，妄想挣脱她的控制，自己坐稳那母仪天下的位置。她做那布局落子之人，尽管有过迷茫，有过坎坷，并非一直一帆风顺，甚至也曾遭人反将一军，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昔日与调笑、与诉情的少年长成了青年，成为天子新帝的左膀右臂，掌管礼部意气风发，八面玲珑得令素来心计过人的她都为之惊叹——却终究，未曾萌生过一步退意。
　　而不久之后，只待早已病重天子薨逝，便要晋升为母后皇太后掌管后宫的齐梦竹，在近一年颠沛流离的折磨之下，终于服下她的毒药，成为她毫无反抗之力的傀儡那一日，楚灵锦终于可以确信，自己这半生呕心沥血，到如今总算是不负所求。
　　朝阳殿，这个她出入了十年的地方，埋藏了她满腔不能与人道的野心与渴望，她终于成为它名副其实的主人。
　　即便无人对她三跪九叩，道万福金安，她却已是无可争议的后宫之主，在世人目所不能及之处，真正地，母仪天下。
　　“灵锦。”
　　她转过头去，锦衣男子风采卓然，一如初见，已在朝阳殿外等了她许久。
　　两心之外无人知，可是她一生所望，到此已求仁得仁，本不需要谁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