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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人生何处有逍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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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安墨鹏
当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下的时候,安墨鹏又想起了庄周。他的眼睛像上弦的月牙,板寸头,像是刚刚修剪完的草坪。说话细声细气,像妞似的。安墨鹏最看不惯他这一点,明明在打篮球时那么血气方刚的帅小伙,一开口就露了怯。庄周当时也笑他:“谁像你,千年冰山似的,一看就是沙文猪。”
庄周男生女相,下巴很尖,风华绝代得像《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但其实他一点也不娘气,特别是在两个人大汗淋漓打完一场篮球之后,总会有小女生给他送毛巾和水,说他阳光。安墨鹏作为和庄周齐名的学校校草,自然也不乏追求者,可是那些羞涩的小女生们总是把东西塞到他的手中之后匆匆跑开。
庄周说,就是因为他太冰山了,所以让小女生们都望而却步。要不然,他还是很有市场的。
当时他是怎么回复的呢?他挑起庄周的下巴,斜肆一笑:美人,我要是很有市场,你怎么办?
在他们还处于哥们阶段的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调戏庄周,戏称这个面红齿白的大男孩为“美人”。后来两个人在一起,他也没改了这个习惯。
安墨鹏不让自己想下去,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切斯菲尔德大衣,围上一条暗灰色的棉线围巾,手插到口袋中走出门去。一个人是衣服架子,只要随便搭配一下,就有分外养眼的效果。混迹这个圈子久了,自然不会闹出一本正经西装革履的笑话。在晚宴上,如果西装笔挺举止约束,那只能是两种人——一种是宴会新手,一种是服务员。
他显然是两者都不属于的,即使是在他手头最不宽裕的时候,依然会讲究自己的穿着。不同的上衣搭配不同的裤子,有时候只是简单配一条廉价围巾,都有着焕然一新的感觉。有钱给自己随心买衣服之后,他更喜欢英伦风度。哈里斯毛呢、战壕风衣、渔夫大衣、切斯菲尔德大衣、羊毛西装三件套……都是看起来极其传统而又正经绅士的服饰。只是他不喜欢戴帽子。
庄周曾夸他有品位,他得意地笑着说:“那是,要不怎么会看上你。”
庄周笑得眼睛眯着更像月牙了:“我权当你在夸我。”
他们在一起时,安墨鹏的衣服大多是庄周买的。庄周喜欢给他买深色或暗色系的衣服,给自己买白色或是浅色系的。安墨鹏笑他说:“像小白脸。”庄周直接把手上的粉色polo衫甩给他说:“你试试这个。”
安墨鹏故意当着庄周的面把他换上了,他看到庄周微红的耳廓。好吧,他承认,是没有他给自己挑的帅。他们的衣服经常混着穿,花里胡哨的衣服他们都不会买,穿衣服也并不拘泥于风格。
安墨鹏把肩一耸手一摊:“没办法,谁让咱俩是两个衣架子呢。”
他们身高差不多,尺码也一样,都有轻微的强迫症和小洁癖,但确实不针对彼此。
那时候两个人在一起,远没有现在腰缠万贯,可是穷也有穷日子的过法,两个人照样开心。
二、庄周
安墨鹏来的公司的地下车库,找到了他的那辆梅赛德斯,系上安全带,开了出去。雪没有停的意思,挡风玻璃前的雨刷也一直没有停止摆动。
庄周总说他中规中矩的,他承认,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庄周。他一生都在给自己制定计划并且不断的实现计划,唯一的意外就是庄周的出现。等到他把庄周列入计划之中,庄周却又从他的世界离开了。
庄周知道他喜欢粤菜、讨厌吃辣,能说一口流利的北方方言、粤语和韩语,说英语时却总是舌头打结。庄周知道他的很多习惯,知道他的每个细微动作下的含义,也总是会在他的手捂住腹部时候及时的递来一杯温开水。
安墨鹏是中规中矩的,连座驾都是人们普遍认为大老板应该开的奔驰,连奔驰的颜色都是中规中矩的黑。别人都说他很稳,稳扎稳打把公司一首做大,所有风投创造了零失误的奇迹。只有庄周说他是中规中矩。
晚上六点晚宴开始,人一旦有钱就喜欢进入慈善公益的圈子,既扩大了自己的名气又能帮助公司提高文化软实力。晚宴是IT企业某龙头公司董事长支持膝下爱女琪琪操办,目的是为筹钱城市中父母打工的小孩子们送玩具。安墨鹏对这个其实毫无兴趣,但他作为琪琪邀请的男伴,该做的场面还是需要做足。
琪琪穿了一条香槟色礼裙,外套了一件小皮草披肩,一上车就忍不住搓手撒娇:“好冷哦。”
安墨鹏贴心的为她开打了暖风,琪琪便感觉满足,对着安墨鹏甜甜一笑。被家里宠大的孩子,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自对安墨鹏一见钟情之后,便毫不顾忌的追求着他。安墨鹏看着面前单纯善良的小女孩,找不出任何拒绝的借口,半推半就间两个人便发展成了现在的样子。
到达目的地后,安墨鹏下车为琪琪开了车门,琪琪把手搭了上去。闪光灯闪个不停,场上媒体来的比琪琪这个主人翁还要早,琪琪笑容满面地吩咐下去,给记者朋友们准备吃食与热水。
记者缠着两个人不肯放他们离开,问题与晚宴无关,十分关心两人的情感状况。琪琪被记者问的困扰,伸手拧了安墨鹏的腰一下,安墨鹏失笑,自己配合着应酬媒体,让琪琪溜进了酒店。
终于把记者应付过去,很多受邀人提前到了。就在抬眸间,安墨鹏看到了从对面下车的庄周。同为本市杰出的IT新贵,两个人之间只是冷淡的点头算是招呼。二人之间的气场诡异,各路媒体却已是见惯不怪。似乎,从庄周的公司经济重心转移过来之后,安墨鹏便一直和他不太对付。同行冤家,媒体只当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却又不得不笑脸相迎。
庄周穿了一套亮灰色的礼服,他总有办法把自己打扮成宴会上最出彩的那一个。他笑起来人畜无害,媒体一致评论他是商界的谦谦君子。
若是真正的谦谦君子,怎么可能把事业一手做大?至于庄周究竟是有多傲娇多腹黑,也大概只有安墨鹏知道。
大学那会,两个人生活拮据捉襟见肘,一块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庄周苦中作乐,手里拿着高中课本,在那摇头晃脑地念:“《逍遥游》,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最后还不忘得意洋洋的加上一句,“传说庄子名周。”
安墨鹏真是服了他,明明是理工男,非要把这些文绉绉的句子念得这么的有腔有调。最受不了的是接下来他总会示威似的冲他扬扬手中的语文书说:“瞧,你就是我造出来的。”
时间一久,连安墨鹏自己都能背过:“《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庄周总说他“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那样的大鹏鸟,是有大志向的。不甘心于现状,想要到南冥去。
安墨鹏是私生子,庄周是工人家出来的孩子,他们都是要靠自己赤手双拳打拼天下的人。
庄周分手的那天对安墨鹏说:“我们都曾被别人看不起,所以我们都急于去像世界证明自己的价值。你是大鹏,抟扶摇羊角而上九万里,终究是要去南冥的。”
安墨鹏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喉咙有些干,嗓子痛,很痛,火烧一样:“那你呢?”
庄周笑了:“我?我自然要去找自己的蝴蝶梦。”
庄周的举止还是那么的得体,也只有安墨鹏见过大学时代的庄周穷到连泡面都舍不得买的样子。一天只吃两个馒头就着咸菜喝凉水,没日没夜地替别人赶软件测漏洞做网站,换取低得可怜的薪酬。安墨鹏心疼他,带他去学校旁边的大排档吃饭,一份西红柿炒鸡蛋,一份土豆丝,庄周基本上一个人全吃了,还扒了三碗米饭。
安墨鹏当时手上的设计工作不多,他就去外面打工,在某著名的连锁冰激凌店,一小时九块钱,穿西装皮鞋。店内冷气十足,他却热得连衬衣都湿哒哒地贴在背上。庄周好强,不爱受他接济,那么他就养他。在大排档吃饭时安墨鹏就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他要出人头地,总有一天他们都不再受钱困扰。
他再也不想让庄周吃这样的苦。
可是,庄周并没有给他机会。
三、晚宴
晚宴进行到颁奖环节,只要到场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们都得了奖,给庄周颁的是一个“青年慈善企业家”的奖杯。庄周上台去领,礼仪小姐对他暗送秋波,他只是微微一笑绅士十足,讲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大学时手头拮据,一分钱都舍不得乱花。小时候没有玩具,有时候连饭都吃不起。所以希望,小朋友们收到玩具后,都可以开开心心。”
发言完毕,台下一片叫好声。琪琪把头靠在安墨鹏肩上,也不在乎被媒体拍了照去。安墨鹏待人一向神色清冷,绯闻极少,此次和琪琪入队成双公关部门也没有站出来辟谣。琪琪她是认定了这个男人的,有心去查探他的过去,却只知道他学生时代曾有一个伤透了他的心的恋人,其他一概不知。有媒体曾捕捉到安墨鹏微笑着看她的照片,只因为他眼中那一点温柔,她便觉得自己对他所有的死缠烂打都是值得的。
庄周现在是社会的风云人物,网上得票最高的“最想嫁的年轻钻石王老五”,排行榜中安墨鹏位列第二。安墨鹏在台下配合着人群鼓掌,脸色冰冷冷的,他向来习惯了面无表情,尤其是在公众场合。他永远不如庄周应酬的那般从容,也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
媒体曾比较过他俩,说他们是两种风格。话说的很含蓄,可是他知道,起码在应酬交际方面,他是远远不如庄周的。
他们分手就是在这样一个下雪天。大学毕业后工作不好找,他去跑业务,每天累得要死要活,回到两人合租的公寓里倒头便睡,投出的无数简历犹如泥沉大海。某一天他十二点回去,深冬,街上没什么人,庄周在楼下等着他。
庄周的老板安排他去外地工作,升职、加薪,所以他不要他了。他还说,他们这样是没有什么出路的。雪落在他的板寸头上,落在他翘着的睫毛上,落在他二十块的棉线围巾上。他的行李真少,只有一个背包,剩下的全都留给了他。
只是,他人都不在了,东西留下有什么用?安墨鹏看着庄周在大雪中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车边走,他认定的事改不了,所以他不求他,看他一步一步消失在他的视线。他在楼下站着,他的身影消失后他还站着。终于回去,腿已接近麻木,脚也抬不起来了。他一级一级台阶爬到六楼,老式的居民楼,楼层的灯坏掉了,他抹黑开了门,踉踉跄跄地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就一口血吐在卫生间的洗手池上。
庄周说,他们这样是没有什么出路的。
庄周说,他怕被人看不起。
庄周说,他要去找他的蝴蝶梦。
他头疼欲裂,真想大病一场,可还是给自己吃下三片退烧药,灌了一大杯的热水。第二天拖着疲惫的身体操着沙哑的嗓音重复着千篇一律的话语:“×先生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公司的小安,对,您记性真好,我昨天给您打过电话……”
原来,曾经感觉痛不欲生的苦,再回忆起来,也不过是平淡无奇。
四、人间何处有逍遥
晚宴成功结束,媒体的赞美之辞第一时间上传网络,琪琪小鸟依人地挽着安墨鹏站在酒店门口感谢宾客。
庄周和女伴经过他们身前时,琪琪笑着同庄周寒暄几句,看到身边安墨鹏面色僵硬不言不语,不禁嗔怪的示意他说点什么。
倒是庄周对安墨鹏大方一笑,话说给两个人听:“什么时候请我喝上两位喜酒?”
“快了。”安墨鹏看着庄周,出言道。
庄周一愣,眼睛和他对视的那一刹那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琪琪只当安墨鹏语气不善,又因为安墨鹏的答话而心花怒放,对着庄周笑道:“不知庄先生到时工作繁忙能否赏光?”
庄周神情掩饰的极好,露出笑意道:“两位邀请,是庄某荣幸。”
寒暄几句,庄周带女伴离开。
安墨鹏送琪琪回家,琪琪站在车前,三分醉意双手抱住安墨鹏的脖子:“今天,你对庄周说的,是不是真的?”
安墨鹏失笑,扶正了她:“琪琪,我还没求婚呢。”
琪琪吵着不要进门,一个劲的要安墨鹏哄她。雪还在下,安墨鹏脱下大衣给琪琪披上:“乖,进去,外面冷。”
琪琪捏着大衣的领子,突然笑了一声:“你可真是越来越绅士了。”
在安墨鹏怔忡的时候,琪琪飞快在安墨鹏脸颊亲了一口,把外套扔给他,自己跑进屋里。
安墨鹏手中拿着外套,转身坐上驾驶座,发动汽车。
如果,他不是先遇见了庄周。那么,他一定会很喜欢琪琪这样的女孩。
从浴室冲凉出来,他看到手机的来电显示。他喜欢把手机调成振动,看小小的黑色一块是怎样在透明玻璃上打转。
犹记得多年后第一次见到庄周,他极力克制着甩袖离席的冲动。偏偏朝他走来的人不懂得察言观色,笑着向他介绍口中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庄周笑得谦卑,双手递过名片给他。他接过,把名片握在手心,几乎要揉碎。
那个名片上,有一组中性笔写的数字,他晚上回家,坐在床上看了一遍又一遍,能够烂熟于心。之后,将名片撕个粉碎,扔在了床头的垃圾篓里。
庄周在本市的事业做大,两个公司竞争开始白热化。他毕竟对这里更熟悉,也曾下了狠手去治庄周,可是最后,还是舍不得。庄周亦然,生性不爱欠人人情,便反过来暗地里送了大单生意给他。决定庄周命运那日的前一晚,安墨鹏打电话给庄周,电话接通,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谁都没有说话,如同今夜。
不同的是,这通电话,是庄周打过来的。
安墨鹏坐在书房,把手机开了免提,一份文件一份文件的翻着,落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很久很久,他的手机已经发烫。安墨鹏对着电话说:“我要睡了。”
很多年前,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听那边传来的文件翻阅的声音许久。然后电话那端的人轻声说:“我要睡了。”他很想问问他明日生死未卜怎么还能睡着,转念一想反正他一贯是没有心的。他只是冷笑,然后挂断电话。半刻钟后,却又播出另一个号码,只说了一句话:“停止收购。”
“你真的要娶她?”电话那端庄周的声音传来,遥远的让安墨鹏听不清晰。
“你们结婚,让我当伴郎吧。”庄周低声说,“我省一份份子钱。”
安墨鹏只是沉默。签字笔在他的手中飞速旋转着。
“你的胃不好,我能替你挡挡酒。”庄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把电话给挂了。
安墨鹏看着方才与庄周的通话记录,两个半小时,两个人一共只说了五句话。他把手机随手搁下,正巧放在印有庄周封面的杂志旁边。
从低处爬到高处的人,更能明白低处生活的艰辛。
这句话是庄周说的,杂志采访,杂志是秘书上午送入办公室的。他新换的小助理工作准备不够,不知道自己眼前不能出现任何和庄周有关的东西。安墨鹏的视线停留在杂志上,庄周人长得好看,照片三百六十度没有死角,面对记者的提问侃侃而谈。
庄周在杂志上说了什么安墨鹏忘了,创业史辛酸泪那些他也会说,说的未必会比庄周差。但那些苦,舍弃的那些东西,怎么说得完,谁又肯揭开自己刚刚长好的伤口血淋淋的去给别人看?
假话,全是假话。
所以,他安墨鹏从来都是,给别人看到自己成功的一面,所有的狼狈,只留给自己或最亲近的人。他连自己的秘书都不愿告诉,因此迄今为止,知道他的胃有问题的,除了他自己,只有庄周。
不,在那篇报道中,庄周有一句话是真的。那句话,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他难过,他气恼,他无能为力。
庄周公司注重效率,程序猿们生活随意,只要按时完成任务,自由性极强,给媒体展示几分无为而治的意思。庄周对记者的解释是因为他本人喜欢老庄哲学,他还说,传说庄子名周,他很欣赏庄子的逍遥游,超脱世俗,不受万物拘束。因此,便顺便做成了企业文化。
他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可惜,人生何处有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