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辰冉艳阳 ...
-
打开家门,我看到了消失两个月之久的夏艳阳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手上抱着一袋薯片,一片一片地丢到嘴里。
电视上演的是新闻,说国内某架飞机受台风影响迫降在某个机场,记者啰啰嗦嗦地描述着当时场面如何凶险,并把驾驶员的驾驶技术高度赞扬了一番,又七扯八扯扯到群众团结国家繁荣昌盛上去了。我忍无可忍,从茶几上拿走遥控器,换台。
下一个台播的还是这个新闻,不过这个记者就实在了许多,把大部分的镜头都让给了现场画面。我正准备再换台,夏艳阳突然开口:“小冉,我就是搭乘这架飞机回来的。”
电视上画面一转,出现了惊魂未定的乘客人群,被等在机场的记者们团团围住,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问着问题。在这个镜头中,我看到了夏艳阳,她穿一件黑色的帽衫,戴着黑色的棒球帽和口罩,一言不发,很低调的在警察的保护下离开现场。
夏艳阳拿起遥控器,电视画面一下子消失了。她大概刚刚洗过澡,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竖条纹男款衬衣,隔得很远都能闻到她身上的薰衣草香的沐浴液味道:“今天很忙?”
“刚刚接了一个人物专访,最近两天都得忙这个。”我点点头,从她递来的薯片中抓了一把,“那个人和你挺像的,热爱自由,不受拘束。不过人家比你强多了,他做了一个登珠峰援助失学儿童的公益活动,人又年轻又帅又有钱,一下子就在网上火起来了。老编就因为这个才让我去采访他。”
“是吗?”夏艳阳明显的心不在焉,“我困了,先去睡了啊。”
我叫小冉,是某杂志的金牌记者。能做到金牌记者这个位子,我还得感谢夏艳阳。
采访夏艳阳时我还是菜鸟小冉,而夏艳阳在那一年出了三本全手绘旅游攻略。她还在某部电影里客串出演一个酒吧女郎,海藻般的卷发,黑色皮衣,慵懒地点上一支烟,一个眼神漫不经心的朝向一边的客人扫过去,妩媚一笑,让我一个女人都看的心神荡漾。
和夏艳阳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咖啡厅,小资的灯光,小资的音乐里她一个人在奋力解决着一份抹茶蛋糕,仰起沾有碎屑的脸朝我一笑:“原来小冉真是一个大美女。”
她的头发剪短了,额前的头发剪的碎碎的,笑得一脸孩子气,穿一件蓝色的男款衬衣,像是一个小男孩 。
“你想采访我什么?”她接过我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巴。
“本来想发掘出你身上不为人知的一面,”我老老实实的说,“但今天见到你之后,觉得不用我发掘了,你现在的样子足够。”
她笑了,倒吸了一口冷气,用手在腮旁揉了揉,对我解释:“长了智齿,要拔的。”
“看在你是个大美女的份上,不如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夏艳阳说,“我是双性恋,爱过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
我一时愣在那里。
她看着我的样子莞尔,用手捂住半边脸:“不行,受不了了,陪我去拔牙怎么样?”
牙医诊所里医生正在收拾牙具准备下班,见到夏艳阳后冲她招手:“快来!”
打了麻药后的夏艳阳还是紧张,把我的手都给掐青了。医生大概与她相熟,递给她一个一次性纸杯:“今天终于肯来了?”
夏艳阳把纸杯接过,张口吐出一口血水,认真点头:“嗯,长错位置的智齿,要拔的。”
后来我才知道,夏艳阳下午去拔了牙,晚上打电话对男朋友说了分手。
我叹了口气,夏艳阳天生不羁放纵,神出鬼没乃是家常便饭。同她在一起那么久,我已习惯。
我从包中取出录音笔,这个声音好听的男人叫风皓辰,名门出身,一身的贵族气质。关于他少年时代的潇洒帅气我只能够从他之前的照片中一睹风采。他接待我时穿了一件阿玛尼的白色衬衣,亲自为我倒了一杯功夫茶。酒满敬客,茶满欺客,小茶盅只一口茶,香气四溢,他整个人都似是带了茶香的。
若说夏艳阳如酒,那他便如茶。
酒,浓浓烈烈而风风火火,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而茶,经过加工炮制,褪去当初涩意,用水冲调,只余茶香袅袅。
我用微波炉热了一个外卖汉堡,又冲了一杯咖啡,开始工作。
喝着咖啡,突然想起了风皓辰的手,骨节分明,腕上戴着一块银色的瑞士表。“喝咖啡对女士的身体不好。”他说。
茶几上精致的器具,他娴熟的姿态,香气淡淡的潮汕茶……我们从茶开始谈起。起初稍苦,而后便是茶香,慢慢的来品,越品便越觉得有味道。他是切磋琢磨好的上等美玉,骨子里的少年意气而今皆倾注在慈善公益性质的极限运动中去。家族企业,从太子到当家人,与生俱来的商业头脑,慢慢学会了不动声色。
内容整理完,已是深夜。夏艳阳趿着拖鞋来客厅喝水:“小冉,我写了一份遗书。”
我正准备合上笔记本的手停了下来,抓住她的手腕:“你犯病了?”
“轻点儿,疼。”她又把头发剪了,剪到刚刚及肩,染成了栗色,还挑染了紫色。
我把手松开,她的手臂上有一片乌青。
“怎么回事?”我问。
“在飞机上碰到台风时候给弄的。”夏艳阳轻描淡写的一语而过,又对我安慰一笑。“算我命大,飞机刚落地大雨就哗哗哗开始下了。要是飞机再晚一秒钟,恐怕就出事了。”
“你怎么了?怎么会写遗书?”我有些着急。
“没什么,就是想写了。”夏艳阳在沙发坐下,“像我这么不安分的人,万一哪天死了,突然觉得连个交代都没有,不好。”
“你福大命大,好好的怎么说这个?”
“比这更要命的事我都经历过。”夏艳阳掰着指头数,“我在西藏住了半年,要走的时候发烧了,差一点烧成脑瘫;在非洲的时候遇到动乱,反对派拿着机关枪见人就射,我亲眼看着身边一个当地居民大声喊着什么话直接跪地上了,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弹,死不瞑目啊,血浆溅的到处都是,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头发就过去了……算了,不讲了。这次在飞机上,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女的,她搂着她儿子,娘俩抱在一块嚎啕大哭……小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就是觉得,一个人的好运气是有限的,我不可能在每一次都是劫后余生。所以,我得未雨绸缪的写一份遗书。”
我有一瞬间真想冲她“呸呸”地喊两声,被我自己放弃了。我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好吧,随便你。”
“谢谢你。”她给了我一个拥抱。她又瘦了,整个身体没有一点肉感。“遗书在书架上的第二层我的样本书里夹着,我给了你我的著作版权和三成存款,可不要提前为了这份遗书谋财害命哦!”
“去你的。”我拍了她一下,“我困了,来,陪我睡觉。”
“明明我才是上面那个……”夏艳阳小声嘟囔,我假装没有听到。
她有这里的钥匙,但她甚至很少呆在这个城市。她喜欢云游四方,在某一天突然跑回来像昨天刚刚见到一样对我说一声嗨。习惯了,就好了。有些人注定漂泊,你无法挽留。让她在你身边,多留一会是一会。
确立关系的那天我们在酒吧。她的发型从碎碎的短发换成了沙宣,染成黄色,涂着深蓝的指甲和一个男人跳着贴面舞。她跳累了,来到吧台,我对她举举杯子,她突然问:“小冉,你喜不喜欢我?”
她画着烟熏,呵出的空气中有血腥玛丽的味道。我想起了那部电影,她穿黑色皮衣,慵懒地点上一支烟,一个眼神漫不经心的朝向一边的客人扫过去,妩媚一笑,男女通杀。
她如酒,一层一层的鸡尾酒,各种面具,引人探索,让人着魔。
我本来是直的,被她迷惑了,掰弯了。
她的眼神很放肆。
早上起来,她还在睡觉。我出门买了她最爱的小笼包。她有起床气,不开心时也会胡乱发泄一气。有人评价她有个性,有人也嫌她性情太过乖癖。只是一旦迷上,再大的缺点亦可以忍受。
陪她拔完牙之后,我收留了她,她在那天晚上给我讲了那个女孩。
那是她结束了一段旅途之后,想要开始一个新的生活,自己转校之后认识的女孩。
“见过小鹿么?她有一双小鹿的眼睛。”夏艳阳说。
她一生只用心爱过一个她,一个他。
她们一起在校外租公寓住,她放假会带女孩到处玩,为她拍好多照片。她们曾经一起旅行,有她陪伴,她很快乐。
“后来,我离开了。”夏艳阳给了我一个潦草的结尾。“觉得不能再祸害人家了,一耽误就是一辈子的事,我赔不起。而且,我骨子里生性漂泊,学校不适合我。”
学历还是要的。她在国外某野鸡大学挂上名字,对不明就里的人谦虚的自称海归海归。
她会说很多国家的语言,在小镇上住一段时间,从一开始的连比带画,到最后的互相明白。后来发现,原来天下语言,真的有其相通性。
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来到了风皓辰公司楼下。他的秘书公式化的笑着把我迎了进去,风皓辰从办公桌的一堆文件上抬头,起身,对我微微一笑:“你好。”
交谈继续。仍是功夫茶,男人专注做一件事情时的神情会很帅气。我双手接过茶盅,仍是他讲,我听。
他曾在少年时做过背包客,常年在某旅行杂志上写着专栏。他骑着拉风的单车,可以横穿半个中国,最想做的事情是带着心爱的女孩一起旅行。
“风先生,介不介意分享一下您的情感故事?”我道,“像风先生您这样优秀的男子,应该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吧。”
“冉冉,”我的名字被他叫的很慢,介于二声和三声之间,拖一点点的尾音。他为我添茶:“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皓辰。”
一缕茶烟缓缓向上,他的声音平静:“我曾喜欢过一个女孩,在一起四年,带她去各地旅行。后来,我爱上了别人。”
喜欢那个女孩,爱上了别人。
“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风皓辰的脸上有一丝自嘲的神色,“冉冉,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应该怎么说?我把杯中茶水饮尽,斟酌开口:“这个成语用的不好,如果说是你未娶亲她未嫁,最多算是一个感情危机正常分手,怎么会用'始乱终弃'来形容?”
他笑了,转过话题:“不知冉冉有没有兴趣今天下午陪我去冲浪?”
我对冲浪一窍不通,不敢去做尝试,在沙滩上的遮阳伞下拍了几张风皓辰的照片,放下相机后给夏艳阳打电话。无人接听,总是在想找她的时候找不到她。
风皓辰大概怕我一个人烦闷,换了衣服过来陪我:“是不是很无聊?”
我摇摇头:“我这个人最擅长的便是发呆。”
他笑了,奔三的男人,举止言行都已颇有稳重之意:”本想邀你看我赛车,怕你不肯,这才改了冲浪。你倒好,自己在这里发呆。”
黄昏时分他邀我一起去吃西餐,绅士地为我搬开椅子,替我将牛排简单分块。餐厅有一个小型的人工瀑布,身着黑色长裙的女子在瀑布之下拉着小提琴。风皓辰对我讲起曾经的流浪趣事,我们二人齐笑,气氛欢恰。
餐厅距我公寓不远,他同我饭后一起步行,送我回家。在小区门外,他问:“不知道冉冉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我摇摇头。
“像冉冉这样优秀的女孩子,应该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吧。”他套用了我的台词,“好吧,其实我想说的是,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初中、高中、大学、工作,都曾被别人追求,也曾与别人交往。自己不是十分优秀的女生,但也交往过几种类型的男友,都曾甜言蜜语甜情蜜意极会讨女孩子欢心。只是像风皓辰这样的男人,我从来不碰,哪怕是被他吸引。
“我有女朋友。”我对他眨眨眼睛,“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屋内漆黑一片,夏艳阳不在。
手机短信提示的铃声响起:“冉冉,一个女生对我是否有感觉,我想我还是能够感受出来的。”
风皓辰。
不知道冉冉有没有男朋友?
像冉冉这样优秀的女孩子,应该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吧。
好吧,其实我想说的是,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
……
我又想起了那盅功夫茶。递过来的那只手骨节分明。
夏艳阳一直没有回来,我也联系不到她,不知道她是否还在这个城市。
“谈什么也别谈感情,太他妈伤人了!”她给我讲述那个男孩。他们在古城相遇,一起走过茶马古道走过丝绸之路走过秦代长城。她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他,同类相吸,他们有着一样的爱好,身体彼此契合。
“后来呢?”我问。
夏艳阳耸耸肩:“他交往四年的未婚妻找到我,声泪俱下地求我离开他。我说可以,你陪我睡一夜。”
“啊?”那时我还是菜鸟小冉。
夏艳阳笑了,她的头发还是碎碎的长长了一些。她穿一件黑色镂空上衣,涂亮色的眼影,笑得痞气,用手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假的。”
夏艳阳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大多没有被写在文章里,本来我是小心斟酌着措辞写上了的,老编嫌我写的像八卦周刊全给我删掉了。杂志出版时,封面是夏艳阳坐在椅子上,左腿搭在右腿之上,双手扶着椅子扶手,很舒服的坐姿。头发抹了发胶梳到后面,脸上妆很浓,眼神和表情皆是冷艳的,有一股唯我独尊的气场。老编主要让我突出她的年少轻狂云游四方,并把她的叛逆不羁与追求理想完美结合。
那一期杂志卖到脱销。
也成就了我。夏艳阳是极其有个性的女子,不管别人出多大的价钱,只参与了我这一次专访。
“他……怎么说呢,他是风一样的男子。”夏艳阳被自己的比喻给逗乐了,“我不会形容,没法形容。”
与风皓辰约定的时间是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其实他很忙,每天都有一堆文件等着他处理。
“上一次说到您爱上了别的女孩,您还没有说完。”我突然想起。
“再如何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最后也不外乎是两个结局:两个人在一起了,两个人没在一起。”风皓辰这次把茶换成了金骏眉,“我如今仍是孑然一身,还在想着如何在被你拒绝之后厚着脸皮再追求你。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
正在考虑怎样回复他说的话,手机振动,来电显示是夏艳阳。我对风皓辰说了一声抱歉,接起电话。
“小冉,我报名参加了攀登珠峰。”她那端的声音嘈杂,间歇传来广播提示,似乎是在机场。“上次忘记告诉你,我一直有人身保险,受益人是你和我的父母。”
挂掉电话,对面的风皓辰看了看手表:“我要去给珠峰队的参与人员送行,你要不要一起?”
“'送行'这两个字,听着不好。”我想到了夏艳阳。
他笑了:“我其实真的不是很讲究这些。”
他和夏艳阳一样,说话无忌。
也或许,是我自己太敏感。
本是心存一丝侥幸,觉得这世界没有那么小。可是,一切真的就是这么巧 。
夏艳阳给了我最后一个拥抱,对我们挥了挥手,进入登机通道,再未回头。
刚才,他们相见皆是一怔。夏艳阳唇角微勾,你好,风总。风皓辰点点头,说,你好。
语气波澜不惊。
在场还有一些媒体。他们照到我与风皓辰在一起的照片,称风皓辰携女友为队员送行。
风皓辰始终没有出面做出任何解释。
他一周约我两次,赛车、钓鱼、网球、郊游……大捧的花束送至我的办公桌上,他的度把握的很好。我也不得不承认,和他相处很愉快。
发行的新一期杂志上,封面人物是他。半身的西装照,轮廓棱角分明。那天下午他给我打电话,谢谢我发去的样刊,并邀我共进晚餐。
开放式厨房里,他煮了两份意大利面。我们坐在餐桌上,烛光照亮了他递来的红酒。趁着三分醉意,我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没有什么人能拒绝的了他,就像没有什么人可以拒绝的了夏艳阳一样。
一个月后,我收到消息,夏艳阳在山上失联。
经过七日搜救,他们最终发现夏艳阳尸体。风皓辰陪我飞去尼泊尔,取回夏艳阳骨灰。她生前曾对我说,要在一个有风的地方把她扬了,她注定不属于任何地方。我尊重她的意愿。
在公寓书架上,我找到了她的遗书。
四成的存款基金股票给了风皓辰组织的公益活动里的失学儿童,三成的存款基金股票和著作版权给了我,三成的存款基金股票连同青岛的一处海滨别墅给了另一个女孩。女孩叫吕鹿。
我突然想起,夏艳阳说:“她有一双小鹿的眼睛。”
出版社联系我,说夏艳阳的第六本旅行手绘书已经印刷完毕。
夏艳阳的最后一部作品。
销量出奇的好,书迷们自发给夏艳阳举行了一个追悼会。我见到了吕鹿,白色裙子黑色长发,很干净的一张脸。
她很安静,没有哭,对我说了一声“谢谢”。陪伴她的男子高大温柔。
夏艳阳其他的遗产留给了她的父母,只是她的父母始终没有露面。律师飞去国外见过她的父母之后给我带回消息,她的父母把受益金全部让给了我,托律师对我讲一句谢谢。
我想听的,真的不是一句谢谢。似乎他们所有人都接受了夏艳阳的结局。
下午天下起雨,我伸手接住雨滴。一把黑色的伞撑起在我头顶。“走吧。”风皓辰说。
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离开的参与追悼会的人们,点点头:“好。”
她注定一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浪迹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