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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咩花]长相思 ...

  •   秋风叩林,白云依山。
      山间竹林里,潺潺水声缓缓慢慢流进耳中,散发披衣的女子闭目扬唇,支着额头的手衣袖滑落,露出细白皓腕。
      几上的炉子坐着铜壶,壶中的水咕噜噜地冒着声响,少顷,一双玉手将壶把握住,将滚烫的水冲进茶壶里,霎时间茶香四溢。
      闭目酣睡的白衣女子吸了吸鼻子,跟着动了动眉,睁开眼将双手横放在几上,讨好似地凑近执壶的女子启唇一笑,露出一排贝齿。
      执壶的女子好似没有看见,兀自将水壶放回炉子上,接着一手提袖一手握着茶壶柄,轻轻摇了一摇,压低壶嘴极快地掠过桌上的三个茶杯,来回两三次之后放下茶壶,理了理袍袖,端正坐起,向对面的女子作了个“请”的手势。
      “清香馥郁。”女子端起一杯茶凑到唇边,闭目品茶香,唇贴着杯壁先是小啜一口,待香味在唇齿中蔓延开来,复饮一口,感受着茶液流入喉咙里的润泽,等等,味道似乎有些不对劲,女子微微皱起眉,执杯的手顿了顿,唇边忽然绽开笑容,仰头将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多谢款待。”女子将空杯推回对面的玄衣女子面前。
      玄衣女子伸出三根手指,一脸无奈的笑:“三勺盐,你也喝得下去。说是来找我谈天,又是酣睡一下午,上次你说春风绵绵正好眠,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这次我也是这里的主人,不需要找理由。”白衣女子捉住她的手,手指滑进指缝间将她的手握紧,含笑望着她,双目温柔:“我握着你呢,杜蘅。”
      对方的眼神中露出不解。
      “这辈子你就绑在我身边了,来日方长,三勺盐而已,我不会吃亏。”含笑的双眸中露出狡黠。
      被唤作杜蘅的女子不置可否地笑笑,扣紧五指也将对方牢牢握紧。

      “道长。”
      推开帐帘的风吹动了案上的油灯,眼前的光影晃了晃,容与从睡梦中醒来。
      但见一身铁甲的将军手托着帐帘,站在门口紧皱着眉望着她。
      “什么事?”即便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容与的眼神依然清明而锐利,战场上杀伐多年的经历没有洗掉她原本的属于修道之人的冷清,又更添了一份煞气。
      “我……”将军放下帘子走了进来,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道长……我们打了十几年仗,总算把狼牙军赶到燕山北了,明天这场仗打赢了之后咱们就能班师回朝啦!可我心里总觉得很不安,道长,明天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才好啊。”
      “不会的。”容与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衣,眼神越过将军,似乎也越过了帐帘,不知道飘向了什么地方。她回答将军的话,像是对曾经某种承诺的回应:“我会杀尽天下所有狼牙兵。”
      将军被她这句话惊得一呆,回过神来愕然地看着容与,她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狼牙兵毁我家园,我也对他们恨之入骨。”将军对着容与道,像是在为她做着争辩,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但收效甚微,他依然很难理解,为何一向超然尘外的道长会说出这样凶狠的话。
      道长从来不说谎,她既然这么说了,也一定会这么做。将军咽了口唾沫,郑重地向容与一抱拳:“我相信道长,不管道长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
      容与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将军,她站起来兀自推开帐帘,黑漆漆的夜晚,隐约可见轮廓的山峦之上,挂着一轮孤零零的圆月。迎面吹来山间的寒风,容与闭上眼。
      夜深起凭栏杆立,满耳潺湲满面凉。
      万花谷中气候宜人,晚间常与杜蘅坐在廊上,接膝交言,惬意的凉风拂过面颊,带来些许寒意,而对方的手却是温暖的。
      关山的风,不,大抵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惬意了。
      背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容与知道是将军走过来了,她让了让身体,作出送客的姿势,然而在将军擦身而过的时候,容与却突然叫住了他:“将军。”
      也许是等待了十多年的日子终于要到来了,她今晚突然很想跟人说说话。
      “道长。”将军停下脚步,依然很恭敬,这里的每个人对容与都是尊敬的,作为统帅的将军也一样。每个人都知道现在冷清得好像随时会羽化飞仙的道长,在狼牙军口中却被称作“白衣修罗”,没有士兵不尊敬这样的勇士。
      容与叫住了将军,但眼睛依然看着山峦之上凄冷的明月,她开口问:“将军可有妻子?”
      “有……”将军一时错愕,然而羞答答地如实相告。
      “在家中?”
      将军点了点头。
      “仗打完了之后,将军就回家跟她一起过了吧。”
      将军再点头,脸上露出笑容:“等仗打完了,我就解甲归田,这辈子只守着她,生一堆大胖小子,围着我喊‘爹’,缠着她喊‘娘’。”
      容与扬起唇角,笑了笑。
      将军有些局促地挠挠头,头一次看见道长笑就是笑他,怪丢人的,他想了想,扬起脖子还想说点什么挽回点面子,却听见容与长长地叹了口气。
      将军很不解她突然的叹息,却无端地感受到了她的凄凉,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容与,却又觉得无从开口,他隐隐觉得,不管说什么都不能宽慰容与,容与也不需要任何安慰。
      如此地脆弱而又如此地坚强,矛盾的根源是什么,或许只有容与自己知道。
      他忍住了没有问这个问题的答案,正在不知道如何继续话题的时候,突然听到容与说:“我也曾经和将军有过一样的想法。”
      她语气中的悲凉令将军心头一震,安慰的话脱口而出:“仗很快就打完了,乱世平定,道长定然也会找到如意郎君,只要道长想的话。”
      “不。”将军看到容与又笑了笑,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二次看到她笑。
      容与将背上的剑拔了出来,掌心托着剑身,定定地望着剑刃在月光下闪耀的寒光。
      “自从她死了之后,我只有一个想法,说是护国安邦也好,为了百姓安乐也好,我只想替她完成她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将军听见了容与击剑的声音,“锵”的一声,又使他心头一震。
      “当以此剑,屠尽天下狼牙。”
      他听见容与如是说。

      “喂!你这道士!”
      容与驻足回头,背后果然又是杜蘅同门的小矮子师妹,一张粉粉嫩嫩的小脸拧成了麻花,嘴撅得能挂油瓶。
      容与冲她展颜一笑,抬起手中拂尘,淡定地等她气呼呼地跑过来。
      “你这道士!”小萝莉又重复了一遍,抬起小胖手指着容与的鼻子:“你为何整天缠着我师姐?!”
      容与逗趣般地学她指着她粉粉嫩嫩的小鼻子:“你这小矮子,为何来管你师姐的事?”
      “我才不是小矮子!师姐说人家会长高的!”小萝莉拍掉容与指过来的手,鼓着腮帮子奶声奶气地大声反驳。
      “好好。”容与半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杜若会长高的。”
      小萝莉这才偃旗息鼓,撅着嘴哼了一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怀疑地看着容与:“你该不会是骗小孩子吧?”
      “怎么会?”容与笑得很纯良:“我在佛祖面前发过誓,绝对不会说谎的。”
      “才!不!信!”小萝莉的嘴撅得老高:“你明明是个道士!为什么要跟佛祖发誓?”
      “因为我不信佛啊。”
      “不信佛你还跟佛祖发誓!”
      “我就是想啊。”容与饶有兴趣地逗着她。
      “那倒也可以。”小萝莉点点头,似乎被说服了。
      “那我现在可以去见你师姐了吗?”
      “不行!”小萝莉还没有被绕晕过去,立场依然很坚定。
      容与只好耐心地继续哄骗她:“小杜若,我问你,如果一个人的丈夫想见他的妻子,你会阻止他吗?”
      “当然不!我为什么要阻止他,好坏。”
      “那我想见你师姐,你阻止我不是更坏吗?”
      “嗯……好像……很有道理……”
      容与满意地点点头,再度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一甩拂尘从容上山。
      走了没几步,尴尬地停住。
      原来杜蘅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师姐!”小萝莉还没从坏人论中绕出来,一看到杜蘅,便欢快地跑过去抱住她的腿,仰起头撅着嘴一脸委屈地看着她。
      “怎么了?”杜蘅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关切地问。
      “刚刚那个臭道士说我是坏人!”小萝莉断章取义学得不错,告状的本事也一流,容与听在耳里,不禁莞尔。
      “你还好意思笑。”杜蘅拉着小萝莉的小手,对着容与哭笑不得:“小孩子你也骗,无赖。”
      容与反驳道:“别人都说我‘天山雪逊三分色,遗世独立一青莲’,怎会是无赖?”
      “你夸起自己来倒是一点都不脸红。”杜蘅忍俊不禁,招手示意她过来。
      容与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杜蘅凑近来,握着手绢轻轻擦去她额角粘着的木屑,容与很享受似的闭着眼睛。
      “青莲还是灰莲?”杜蘅摊开手绢把木屑指给她看,笑着打趣。
      “哈哈。”容与反倒很开心似的:“灰莲好,灰莲有美人手轻抚面,再灰几次都行。”
      “也对。”杜蘅也笑得弯起眼睛:“我可轻抚美人面,冰肌玉骨手感佳,的确青莲。”
      “什么青啊灰啊的……”仿佛被遗忘了的小萝莉抱着杜蘅的腿,委委屈屈地想。

      杜若没想到再次见到容与,会是在十年之后。
      上一次见面还是十年之前,师姐战死三年之后,她随行的军队偶然碰见容与所在的军队,那时候迎面走来的万军之中,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抹与众不同的白色,容与骑着毛色纯黑的骏马,走在将军的身边,神情冷漠。
      两军主帅驱马走近来谈了几句便各自散开,杜若向主帅请奏了便策马过去悄悄靠近容与旁边,并肩而行的时候,却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她突然就鼻子一酸,眼睛里涌出眼泪。
      容与摸了摸她的头,笑容还是像当年一样慈爱,目光中却不再有少年意气,有的只是满眼的疲倦。
      “小矮子师妹,你又长高了。”她听到容与的话,好像听到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当年的璧人一双,如今只留下容与一个人,这些年来,她一定过得很辛苦。
      她本来有很多话想跟容与说,现在喉咙却像堵着一团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容与想听什么呢?她需要安慰吗?
      不,这世间唯一能安慰她的人已经死去了,连同容与的生气一并带走。
      三年前她看着容与平静地抱起师姐的尸体,独自走向白雪茫茫的纯阳宫,却没有意识到葬在纯阳的冰宫之中的,不仅是死去的师姐。
      不能放任她这样下去,不管是为了死去的师姐,还是为了容与。
      杜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猛地按住容与的肩:“神棍!你振作一点!师姐是死了,可是你的命还没有完!你看一眼这大好的河山!松竹溪雪,还有你的琴,你的剑,你依然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师姐已经死了,难道你还要把你自己的命搭进去吗?”
      “不。”容与摇了摇头,再度摸了摸杜若的头,笑了笑:“三年不见,小矮子也长成大美人了。”
      杜若不解地看着她,还想说什么,却见容与用食指按住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笑意从她的唇角漫延开来,望着杜若的目光悠远。
      “看到你,总会想起从前的事。”容与道:“那时候你小小只的,可真有趣。”
      “喂……”杜若发出不满的声音。
      “你入谷之前,我们就在一起很多年了,很多年,是多少年,我也记不清了。我第一次看见你师姐的时候,她还跟你一样,小小只的,可是一点也不有趣,总是板着脸教训我,我当时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臭丫头。”
      “后来我就跟师父回了纯阳宫,没想到啊,等到我真的长大了的时候,却还是被她吃得死死的。”
      容与笑了一下,仿佛已经回到了记忆里,而显得有些无奈。
      “琴瑟和鸣,诗画共赏,真是不可思议啊,小时候的臭丫头,怎么现在越看越喜欢。有一天我握住了她的手,而她回以一笑,我突然就知道了答案,生同衾死同穴,这辈子我的命都跟她连在一起了。”
      杜若捂住嘴,颤抖的双唇中再发不出一个字。

      这之后一过十年,断断续续地听到远方传来的捷报,“白衣修罗”之名渐渐名扬天下,杜若却再也没有见过她。
      昨天,她收到了这场战争的最后一份捷报:唐军尽屠狼牙于燕山北,无一敌军生还。
      寥寥几行字,她却几乎可以从中想象出来当时战场的惨烈。
      然后容与就突然来了,还是一身白袍,身上淡淡的茉莉香,那股血腥味不复存在了,她推门而入的一刹那,杜若恍惚间觉得,自己还在花谷中的那间小竹屋,容与带了满身的阳光推开门叫她起床,师姐温柔地站在她身后,慈爱地望着自己。
      她揉了揉眼睛,那副幻象便不复存在了,只有容与站在门口,嘴角噙着安然的笑容,双目中尽是尘外之人的淡然。
      而她满头的青丝竟已尽成了白发。
      杜若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捂住嘴,眼泪从她的眼眶滚落,打湿了她的手背。她还没有看清容与的动作,容与已经到了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细心地替杜若擦去脸上的泪。
      “小杜若呀。”容与一如当年一般爱怜地摸了摸杜若的头,拉开她的手掌,将一块玉佩放进她手中:“你长大了,我跟你师姐没有别的什么可以留给你,这枚蓝田玉玉佩是你师姐亲手刻的,只等你成亲之时送给你,可惜我大限之日将至,等不到那一天了。”
      “怎么会这样?”杜若不停地摇着头挣扎着语无伦次地喊着:“你明明才四十岁都不到,怎么会这样?你们这些道士不是都活得很久吗?我不要你现在送给我,我要你等到我成亲的时候亲手拿给我,你拿走啊!”
      容与轻轻地握住她挣扎的手,将玉佩握紧在她手中,温柔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天道剑势,人剑合一,我悟到了这一境界,燕山北那一战,我用尽了毕生功力,逆天改命,我已时日无多。”
      杜若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震惊地看向容与:“无一生还……全都是你杀的?”
      容与笑了笑,没有回答。
      “为什么……?”
      容与没有回答她,只是再度摸了摸她的头:“等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纯阳宫满地白雪。
      满头白发的女子踩着通向山顶的台阶,她走的很慢,仿佛无力支撑,在山径上留下一连串弯弯曲曲的脚印。
      她回想起自己的这一生,就像所有将死的人一样。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下山的时候,第一次独自走过这条铺满雪的山路,云游的脚步停在万花谷,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她想起自己写完第一首赋,辍笔之后赤着脚跑向杜蘅,指着每一句每一字向她邀功似的解释:“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
      她想起第一次肌肤相亲,指尖滑过的丝缎,青丝散落一地,杜蘅抓着她的手,一声声地喊她的名字。
      “容与,容与……”
      她笑了笑。
      我这就来。

      小道士跌跌撞撞地跑下山,一看到李忘生,脚一软,“啪”地跪在地上。
      “观……观主……”
      “怎么了?”李忘生连忙扶起他:“你先缓口气。不是让你去叫容与吗?她人呢?”
      “观……观主……”小道士仰起头,抹了一把脸,带着哭腔道:“容与师叔……师叔她……坐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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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咩花]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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