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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策唐]守孤城 ...

  •   一见。
      是在白日黄云昏的边城,大漠边缘孤零零的一座城立在那里,和守在那里的军人一样,沉默,坚定而孤独。
      战乱没有来,回家的希望也一样。
      一个地方待了几十年,也许还要待一辈子,许多军人也就干脆跟家乡断了联系,在这里安了家,娶妻生子。
      坚城就是这么来的,一个普通校尉的女儿,生下来的时候他那不识字的爹抬头看了一眼高入云端的城墙,说:“这孩子就叫坚城吧。”再没有别的话。
      坚城从没被当作女孩子看过,周围都是满口粗话的兵痞子,坚城也跟着学,做什么都要从娃娃抓起,说粗话也不例外,到坚城13岁的时候,她已经能将那杆铁枪舞得虎虎生风,并且同时将粗话严丝合缝地融进枪法里——一样的威风。
      撇开爱说粗话不谈,坚城的枪的确是舞得极好的,有一年中秋,将军在府里设宴,坚城跟着她那校尉爹去赴宴,将军那从扬州赶过来的女儿跳了一把剑舞,坚城当时就发了憨劲,非要给宾客们舞枪看,那扬州来的小女儿笑她憨:“枪这蠢重玩意儿,舞来有什么好看的?”
      坚城不理她,只依旧将手中的八尺长枪舞得虎虎生风,粗话却是不说了,这样娇嫩的女孩子面前,坚城的舌头像打了结。
      那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坚城的枪自然舞得更好,而那个粉碉玉琢的小女孩儿,却听说已嫁入了长安权贵家。坚城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听到那个消息之后,经常觉得胸口不舒服,是那种将拳头按紧在胸口,也压不下来的空。
      坚城从此越来越像那座沉默的边城。
      坚城渐渐长大之后,也自然地入了伍,从普通的士兵做起,没有战乱,也就没有战功,坚城便一直是个小士兵。
      坚城有时被安排去巡夜,夜沉沉的,连颗星星也没有,边塞的月亮好像特别的远,唯一的光亮是手里的灯。
      那是同样暗沉沉的某一天,灯突然灭了,坚城没来得及反应,背后突然刮起凉飕飕的风,下意识抬手,枪出如龙,“锵”的一声好像撞开了什么,紧接着又是“嗖”的一声,敏锐的听觉使坚城往右一避,闪着银光的小巧箭矢擦着她的耳朵没入背后的土墙,坚城已知道是有人躲在暗处放冷箭了,当下一个侧滚,藏到墙角的阴影里,锐利的眼打量着四周。
      箭矢射来的方向没有人影,四周都是土墙,是别人家的院墙,这放冷箭的阴险小人随便翻进哪座院子里都可轻易逃生,此人既然射箭如此精准,又精通潜行,极有可能是刺客,既是刺客,自然不是为了自己这小小士兵而来。
      想通此中紧要,坚城立刻吹响了警哨,一边吹哨,一边拔腿往将军府狂奔。
      将军还是死了,死在床上,一生戎马的军人,没有死在敌人的枪下,却死在了拼死保卫的土地上,死的时候连盔甲都没来得及穿上。
      整座城的人都很难过,那时候每个人的脸色都灰沉沉的,仿佛边塞的天都罩了一层乌云。
      坚城找到了土墙上的那支箭,光溜溜的木杆上面插着一支铁枪头,坚城把它从墙上拔下来,用布包好,小心放在怀里。
      坚城决定要离开那座边塞坚城了。
      二见。
      是在连衽成帷的长安城,坚城拿起笼屉里的一只馒头,摸向腰间钱袋的手抓到的却是空空如也,一瞬间的窘迫,直到站在旁边的高挑女子向摊主摊开手:“替那位军爷。”声音冷冷的,好像天山上的雪。
      坚城向她道谢,没有别的话,也不解释自己的性别。
      她不说什么时候还,那女子也没有问。
      三见。
      是在青木森森的成都郊外,坚城从官道上下来,抄近路从森林里进城。成都城外的森林近年出了几起野兽伤人的事件,渐渐没有人再敢走这条路,坚城用树枝扒开小路上的杂草,甲靴踩在秋风吹落的厚厚枯叶上,凹进去一个个深深的脚印。不期然树枝碰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体,是一个女子,一身黑色的长衫,将身体牢牢盖住,不仅是衣着,她的脸也又瘦又白,跟这个朝代的女子完全不同。
      坚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不知道她为什么昏在这?是什么来历?死没死?又能不能活?坚城一概不问,只是这女子昏在她看到的地方,她便要救她。
      女子醒在次日清晨,晨风清凉,吹在坚城脸上,她舞着自己的铁枪,罢了,将枪收进布包里,回头看见那女子倚着门柱,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坚城看清楚她的脸,皮肤有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灰白,鼻子,眉眼都极其平凡,属于不管见几次都记不住的那种,唯有一双薄唇,吊下来的嘴角令人极其深刻,有一种天生的冷漠。
      坚城将手中的枪暗暗攥紧。
      “你救的我。”那女子问,语气却肯定。
      坚城说了平生以来最多的话,便是那年中秋宴散后,她堵住了将军家小女儿的路,也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她说:“你右手食指指腹处有厚茧,虎口有纹路向外的厚茧,是常年使用弩箭一类的武器所留;本朝女子不穿深衣,而你穿,那是前朝女子的装扮,你生长的地方长时间与世隔绝;你面部与颈部皮肤颜色有明显不同,是常年戴着面具所致。”
      “你是唐家堡的人。”
      那女子没有为身份被揭穿而惊讶,她看起来依然很平静,答:“是。”
      “你杀了将军。”
      “是。”那女子仿佛机关人,问一句便平静答一句,将自己与属于人的情绪完全剥离。
      坚城抖落了包裹长枪的布,没有多说话,挺枪直出,枪尖刺进胸口,黑衣上晕开暗红色。
      那女子自始至终没有动一下,唯有枪尖洞穿心脏的时候,她抬起嘴角,微弱地笑了一笑。
      坚城第一次感觉到了震惊。
      她为什么不躲?
      但那已经没有什么知道答案的必要,坚城把枪ba出来,用布擦了擦枪尖上的血,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就像那年她站在将军家的小女儿面前,惊讶于席上那张光彩夺目到让自己说不出话来的脸原来如此平凡,唯一特别的是她吊下来的嘴角。
      回答坚城的是她没有起伏的一个字,飒飒秋风里,她看起来忽然很温柔。
      四见。
      是塞外风沙里的一抔黄土,她安静地睡在将军的墓旁边,坚城坐在坟头,塞外的酒像刀子一样烈,割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她抬起手,洒下一杯酒。
      杯酒祭故人,黄泉还相与。
      她慢慢地从怀里摸出那支箭,动作迟滞得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她的手指像抚摸情人一样温柔地抚过箭头上的痕迹,是小楷刻的,她本来不认得,但她将那个字临摹下来写给军师看,军师说,那个字叫“翎”。
      她记得那年中秋,她问她叫什么名字,粉色衣裙却面容冷漠的女子,仰着头望着她的眼睛,平淡地说出的那个字。
      “翎。”
      坚城坐在坟头,大漠里卷着黄沙的风吹得她眯起眼,视线的远方遥遥一座孤城,她在风里问起了多年前堵着翎的路问的那句话。
      狂风烈烈,没有答案。
      能给她答案的人埋在黄土里。
      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不躲,原来就算是从小训练的刺客,也不是无情的,她已无生念。
      坚城咽下最后一口酒,站起来往那座孤城走。
      边疆里立着一座孤城,城外有一座孤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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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策唐]守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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