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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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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婆没有说错,真是双胎。一男一女,红软绵弱的躺在一堆丝绸里。
只是,只活下来一个。
先出来的是姐姐,被我抱在手中,酣酣地沉睡着。海棠红漳绒襁褓裹得只剩半只巴掌大小一张脸露在明亮的灯光下。
五官也小小的,精致莹润,或许也如昭水一般是个美人。只是眉毛生得像他,尾稍向上略略一挑,眉眼之间便生出一份凌厉。右眉稍上无端生出花瓣也似一片胎记,嫣红朱砂点出来也比不上的浓艳色泽。
“眉主兄弟,将来是要绝情断义的。”稳婆跟厨娘闲聊的声音,从廊外飘过来。
将来?何必等到将来。那个她将来要称作亡弟的死婴,出现在这个人间的时候,已经被她和她的母亲合力扼死了。一根原本供活他的脐带,那样死死地绕着他的柔嫩的颈子,进不得,退不得,哭都哭不出声。
她的第一声啼哭,也带着胜利的血腥快意。
我靠在床上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怀中敦实安静的一团,又忍不住停下来,用指尖触抚她在眉梢那片胎记。婴孩的皮肤嫩而润滑,仿佛梢梢用力,就会陡然裂开,涌出汗液。
我的孩子呢!
不禁有些陶醉欣喜进来,拉拉她细软圆嫩的指头,难以想象将来这只不盈一握的小手将来也要生出薄茧,提着秋水,在碧宇园里横扫千竿劲竹,拂起一地枯叶,陡然间风云变色。
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来静待她的成长。
终有一天,她也会如我一般,摊开掌,手心便是一切。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倒不是什么正经酒宴,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叫人在杏花树下设了条案,摆了酒菜,与我对酌。
酒,还是错认水;壶,还是甜瓷菊纹自斟壶。只是已不再是隔着湖岸大片大片“一捧雪”的丰盛花潮,而是微有甜腻的杏花香。
几树粉色的杏花经了淅淅沥沥几日春雨滋润,开得分外妖娆。风晴日暖,吹得如雪纷然,兜头裹下来。衽上袖间,皆尽芳华。
我执起壶,往薄透如纸的玉杯里注满清冽酒液。用双手捧将起来,越过案面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酒杯,仿佛是不经意握住我的指尖。只一瞬间,又脱滑开去。
低头,平滑光亮的墨漆案面映出漫天杏花雨,和一张似笑非笑脸庞。
一定有什么在他眼睛里藏着,灼热滚烫,逼得我微微失神,提起壶就往自己的杯中斟酒。
将倾未倾之际,他迅疾伸手,止住我恍惚的动作。
我一抖,几乎把壶跌落。
他拿过壶,眉头紧皱,望了我一眼,转头唤来侍女:“青琐,把酒拿去温一温。”再转回来,语气里满是责备:“身子这样虚,还要喝冷酒。”竟是怜惜多些。
又来一阵风,恰有杏花飘入他面前满漾的酒杯,轻轻晃晃,在不大的杯子里旋转,转过去,再转过去……
我望着他,望着他唇边的杯,一点点弯起唇角。练过那么多次,这个表情已是无懈可击。手心里,尖锐的疼痛混合着温热的液体蔓延到指节。
小径上,青琐踏着绵厚的落花,一步步靠近,红裳粉裙,笑得无邪。
他按住胸口,原本幽暗的眼神蓦然精灿,如剑气凛冽,逼过我的眉目。
“昭烟……”听见他的声音,低低地,笔直掠过我的鬓发。再望去,却分明看见他眼里的了然,和着那样透明宛转的专注,幻出悯惜的流光。
为何?你知道也不避开?
为何?你明了也不怨恨?
为何到这时候,还要用那般眼神,叫我一生从此多一重梦魇?
为何?
我不由得起身,想要挽住他的衣襟,问清楚,说明白。然而他摇晃着往后踉跄几步,石青的薄棉布衣袖沿着身体后仰的弧线飘拂过去,轻轻触过我的指尖。
轻盈,温存。
那一夜,他执起我的手,在唇边轻轻贴了一下。
风途遥的妻子捧着丈夫因窒息而痉挛的面容,呆呆愣愣,不晓得还可以流泪。
旋雪山庄的庄主薛昭烟颤颤巍巍端起酒杯,问今日是谁备的酒菜,拔身双掌推向惊恐茫然的红衣侍女。打翻的酒液散落一地诡异的芳香。
初识家规的蝉约的女儿侧身在高大的景泰蓝花瓶后面,漠然地看着几年前自己的父亲倒在地上,十几年后自己的丈夫也倒在地上。菊黄或杏粉,原是为凋落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