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子龉

2、第二章

　　或许是被古三的淡然所激怒，古天翊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的眼本就飞长，不怒自威，如此一番眯缝，便将原本的威慑又拔高了三分。
　　“很好。那么，”他冷笑着说，“你就替我除掉林春堂罢。”
　　他的话一落，躲在门外一心看热闹的施竣炜，瞬间觉得自己脸上的油墨都冻结了，变成了硬邦邦的黑面包。
　　林春堂是古家元老之一，从古天翊的祖父古绅元开始，一直顶着家族顾问这一头衔，行着与王朝宰相相当的职权。没有青帮洪门那样深厚根基的古家，之所以还能在波谲云诡的上海滩立足这么多年，林春堂这一辈老人绝对功不可没。若论德高望重，魁首于林老可谓受之无愧，便是古天翊的父亲也要敬他三分。
　　可是现在，古家太子让临时皇帝做掉三朝宰相……
　　施竣炜相信，若不是古天翊的笑话功底太独到，便是自己得了西洋神父瓦萨里口中的幻听。
　　不过……听了这样的话，古雁初会作何反应呢？
　　施大少在外面死死抠着门板，很想看看古三爷现在的表情。他从来没看过古雁初失态的模样，若这回能见到古三爷变色，哪怕只是分毫的动容，也能让他狂喜，因为，这简直比那个叫哥伦布的意大利人发现新大陆还要令人激动。
　　然而，他的期待是多余的。
　　被下达刺杀令的正主，脸上不见丝毫震惊，甚至连消纵即逝的讶色都没有。古雁初的眉眼间，依旧是那抹湖水一般的淡然。
　　他弯起淡水色的双唇，用不急不躁的口吻道：“我知道了，大少爷。现在可以回去了伐？”
　　古天翊的双眼眯得更深了，死死地盯着对面那两湾秋水。
　　良久，一抹邪笑在他嘴角浮起：“好，我很想看看，数年未见，梦苓的手艺会有怎样的精进。”
　　黄昏时分的旧上海街头，往往会遇到一天当中最为拥堵的时刻。车子在人海中缓缓前行，在萦耳的铃声，骂声，吆喝声中漂浮，宛如一只身不由己的孤舟。
　　古天翊将视线探出窗外，打量自己久违的故土，眼里偶尔会滑过刺刀的掠影。他看着下班后搭电车回家的文书，赶着去做家教的大学生，倚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妖艳女郎，时不时开道而过的装甲车，以及趾高气昂站在里头的日本兵……他不由得想，美术学院那些学生何必远渡重洋去取材？他眼里这些人，便是世上最生动，也是最混乱的油画。
　　战乱年代的繁华城市，既是地狱，也是天堂。四十年代的上海滩，便是危立于地狱之上的天堂。
　　古天翊在车里抽着古巴香烟，跟湘如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湘如殷勤回头，对答如流，心底却不太明白，大少爷为何放着好好的当家不问，偏要管自己这个没权没势的下层会员咨询帮中大事。
　　聊的时间长了，湘如才察觉，古天翊的视线常常钉在后视镜里，从那个角度望过去，似乎是在看自己，又似乎是在看坐自己身后的三爷。湘如想到三爷那张淡雅如烟的脸，想起除了涉及帮中大事，三爷对待自己人从来是温良的，平易的，便愈发不懂那层沉默的内涵了。
　　古天翊脸上的神色一直淡淡的，直到进了古家公馆那扇朱红大门，他才换上亲切的笑颜。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欢声冲了过来，被他俯身一把抱起。
　　“少爷，少爷，今朝夜到阿拉一道去看艳舞好伐（今晚我们一起去看艳舞好不好）？”小男孩劈头就道。
　　古天翊本打算在小孩脸上吧唧一口的，闻言就此僵住。
　　当小孩奔向自己时，古天翊是早就备好了台词和花样的，就连国外小孩时下爱玩的积木拼图，他都命人备了几副，今晚就会送来公馆。可是眼下，让他带这么个小毛孩去看艳舞……古天翊一时有些发愣。
　　在英国那几年，他什么没见过？跟教授恋爱的学生，跟学生谈情的家教，离经叛道的情情爱爱，从来都是圈子里的谈资，人人信口拈来，就算一个华人女留学生当街向他索吻，他都不觉得奇怪。可他万万没料到，回到了中国，门房老赵家牙没长齐的小孙子，竟会有如此惊人一语。
　　“侬答应过吾的……”小男孩搂着他脖子，继续缠着他闹，“侬讲过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看……”
　　湘如立在一旁，看着古天翊微皱的眉头，心中很是替小孩着急。拿过牛津法律学位的大少爷，他离开祖国这么些年，大概早已忘了如何对付一个不依不挠的中国孩子，若他一个不高兴，会不会像洋人一般，用一些恐怖的方式来对待小孩？
　　比如像前日洋泾浜街上那个黄毛一样，用脚把一个中国擦鞋童踹到吐血……
　　湘如正自想的汗毛倒竖，忽听一个清雅的声音道：“阿毛，侬额爷爷来了（你爷爷过来了）。伊勿欢喜侬跑出去白相（他不喜欢你出门去玩）。三哥拨侬卡通书好伐（三哥给你找本卡通书看，好不好）？”
　　他一扭头，见自家三爷从大少爷手中极自然地接过小孩，然后抱着他往后进走，一路笑着哄他，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湘如怔怔地看着三爷的背影，看着夕照落到他瘦削的背上，若隐若现的，仿佛涂了抹寂然。余晖就似烟波撩动，拢在三爷身上，看上去仿若一幅忘却时光的山水古画。
　　那一刻，湘如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觉得三爷就是那幅古画。那些山水，那片天空，明明看着都很近，近的似乎就在眼前，可当你伸手去摸的时候才发现，你永远摸不到那些山，那些水，还有青峰背后的那片天。

作者有话说

　　To be continued ……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