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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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在一扇朱红漆的大门前停了，车上下来的人急忙往里走，也不顾这扇大门与上了白漆的街树，与周遭那些别墅样的小洋房是多么不搭边。
“三爷。”方进门的人恭敬唤道。
“人可接到了？”椅子上品茗的人不急不缓抬眼。
“没，没呢。”来人抹了抹额头汗水。
品茗的人又缓缓举杯，抿茶，尔后放下那细腻通透的杯子，隔了半晌，不咸不淡道：“你再辛苦一次，多带点人去一趟，务必把大少爷找到。”
明明是淡然如茶的声音，却听得来人浑身一哆嗦：“三爷……”
品茗者微微蹙眉：“湘如，究竟出了何事？”
名唤湘如的青年头埋的愈发低了：“大少爷他……被施家接走了……属下去晚了一步，施家的车就从我面前擦着鼻尖儿开走咧……”
湘如擦着汗，偷眼瞧品茗者的神色。品茗者静默片刻，淡淡地说：“等等你下去，让园子里的戏班子散了，该给的包银，一分勿少。吩咐底下人，该替大少爷准备的衣食用度，一样都缓不得。”
湘如颔首：“是……三爷，您穿外套，莫不是要亲自去？”
三爷正自系缎袄纽扣，闻言瞅了一眼湘如面上的讶异，浅浅一笑：“大少爷回来，古三自是要亲自去接的。”
说着稳步出了门。
湘如跟在后头，心忖大少爷此番回国，与兄弟姊妹都生分了，反倒是纵横于十里洋场的施家一直亲近着，若非三爷这当家的亲自去接，恐怕还真请不回这尊大神。
能想到这一点，湘如自是聪明的。
不过他也有不明白之处。
他不明白为何三爷总是不肯像满大街的有为青年那样，穿西服打领带，跳洋舞抽洋烟。只是，做久了古家三爷的手下，湘如早已习惯了古家的霸道，还有三爷的固执。
转眼古三人已至大门口，吩咐司机往大世界去，三人一车就在满世界的浮华中前行着。古三不经意地往窗外看，放眼皆是领带打得旋个涡的西服男人，长长旗袍裹着雪白双腿的黑眼珠女人，还夹杂着些穿了窄裙的蓝眼珠女人。自行车，黄包车，有轨电车……扑棱棱的鸽子似的飞，三爷的思绪也便鸽子似的飞了出去。
作为不夜城中的不夜城，大世界是从来不缺美女香车的，三爷甫一进门，就被一个指甲涂满丹蔻的旗袍女人撞了个满怀。
女人噢哟一声，媚笑着靠过来替他整衣裳：“先生，撞着侬了，吾老勿好意思。”
古三不动声色躲开女人缠上来的手，客客气气道：“无妨。小姐不必理会在下……”
他话还没说完，女人突然扑到他怀里：“喔唷！哪个不长眼的，又在背后撞侬一下？先生，谢谢侬。”
古三又被她纠缠了须臾，方进得舞池外，他随意扫了眼转着华尔兹的男男女女。身上残留的香水味并不劣质，却让他感到极不自然，他拍拍女人落在自己衣服上的香粉，一个身着西服的男人在震耳的舞曲和人声中靠近，递了支埃及烟过来：“三爷，稀客哪，今天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此人正是大世界王经理，借了施家的荫庇，在此处当个阎王殿前的小鬼。古三虽不常来，长眼又有心的人总是认得的，而他刚好就是眼睛和心眼都好使的。
古三顿了顿，还是接了过来，却没让点上。他冲眼前点头哈腰的人微笑道：“施少爷来了伐？”
王经理谄笑：“巧的很，施少爷刚来没多久。白兰地还是刚才我让人开的咧！”
古三点头：“劳烦王经理带路。”
说着他人已经迈出几步。
王经理知道施家大少施竣炜在此常年订了个包厢，平素会客都在同一处，而古三是进过施大少包厢两次的。所以听他多此一举说让自己带路，王经理非但不觉得折辱了自己，反倒是感到无上的荣光，一路上皆是幸会之词。
万般小心，古三还是撞上了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那些掺杂着好奇与嘲弄的目光凝在他清雅的脸庞上，错开肩还要回个头。两人穿过包间里漏出的咿咿呀呀的唱调，隐隐约约的鸦片香味萦绕不绝，好一番乌烟瘴气，他们总算来到了施大少的包厢门口。
古三站在门前，面无愠色，一个喷嚏强忍在鼻间。这屋里不比外头，深秋的街头穿袄子嫌冷，点了壁炉的屋子却嫌热，此时他身上已起了层细汗，黏着内衫贴在身上，很是有些难受。
王经理冲古三笑了笑，伸手在雕镂精美的木门上重重敲了几记，里头才有人奔了过来，一路跑一路嚷：“来哪来哪——”
开门的是个画了张花旦脸的人，眉间带点英气，身材高挑，不过穿着戏服，领子遮了喉咙胸膛，看不出是须眉或是文君。
古三与那人对视数秒，倏忽展眉一笑：“施大少总是这么新潮。”
花旦脸也弯起了嘴角，捏着嗓子道：“哪比得过三爷你独守红门，自成一家？你瞧瞧，满屋子穿西装喝洋酒的人，有哪个及得上你倜傥？”
三爷顺着他手往里看，两桌子人正热火朝天打麻将，装帧修雅的包厢俨然已沦为菜市场。施竣炜甩着水袖飘然前行，半唱半喊在前开路：“古三爷到——”
一刹那间，两桌人中了蛊似的，搓着麻将的手停了不说，脑袋还机械般转向房门，他们一看清那身着长袍的人，便全都僵着不动了。
古三面不改色上前两步，微一拱手道：“打扰诸位雅兴，古三抱歉得紧。”
他话一出口，众人一通面面相觑，四下犹是一片寂静。
如果说古家是上海滩的一头龙的话，那古家三爷就是舞龙的人。你知道龙长哪般模样，可却看不到藏在龙头中那张脸，也无从知道那张脸的主人在想什么。没人料到古家三爷会出现在这里，更没人想到他会如此彬彬有礼地同自己寒暄。
此起彼伏的尴尬中，花旦脸突然将水袖一甩，蹭蹭蹭几步晃过来，挡在古三面前，羞答答一礼：“先生万福。”
这一句如同掷向一潭死水的石子，虽不起眼，却激起了层层的浪。霎时间，麻将桌上的人都笑了开来，笑声呼啦啦荡漾，笑中那分爽利，也不知是真是假。
“施大少，侬把杜丽娘唱的如此绝妙，如吾这般扮花旦的还活不活了伐？”一个穿高开旗袍的年青女子如是哀叹。
一个套了小马甲的贵气青年立刻接腔：“可不是吗？施大少，不如把你的报纸让给我来办，把百货公司交给古三爷，年底我们给你分最大的红包，你就安安心心唱你的昆曲好伐？”
其余诸人又赶着揶揄了一番，花旦脸羞敛眉，细声细气道：“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参差不齐的笑语中，马甲青年的声音钻到咖啡色皮沙发上：“古大少，连你的好兄弟都赶你走，不如就跟三爷回去了吧？大世界的酒水虽好，洗澡水嘛，还是家里的香！”
众人又是好一通欢笑。
沙发上那人正自看着一份报纸，闻言用眼角瞟了马甲青年一眼。他连眼皮都没抬一抬，慢条斯理道：“你若不喜欢在这里沐浴，我可以请你到黄浦江洗澡。”
这句话，那人是用温和的语气说的，青年却立时僵了笑靥。周围的人也跟着噤了声，包厢里蓦然回复成不久之前那汪死水。
一直立在沙发跟前静候的古三依旧神色恬淡，仿佛没有感受到弥漫整个空间的寒意。花旦脸施竣炜也没见有多惊讶，似是已经习惯了古大少的狠戾性子，只是不动声色给了马甲青年一个眼神，示意他快离开。
马甲青年似乎极不服气，又不能奈他何，只好一声冷哼贯彻鼻腔，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出，身后还跟了一串战战兢兢的麻友。
待到包厢里只余三人，施竣炜叹了口气，就着那花脸用平素的男中音道：“连孔祥熙的侄子也能得罪——天翊，不是我说你，难道你真打算以后还靠打打杀杀吃饭，就像你家老爷子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时代早已经不同了。”
古天翊抬起眼皮，在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上叮了一叮：“古家还没到要靠向银行借钱才能生存下去的地步。再说，一个意外作古的人，其死亡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你觉得，我还会重蹈老头子的覆辙？”
话落，施竣炜下意识地瞥了眼身旁的古三。他本想从他脸上探到一丝慌乱——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诧异，可惜，什么都没有。古三，古雁初，古家现在的当家，仍是那抹似乎深入骨髓的风轻云淡。
施竣炜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赶紧打圆场道：“当然不会。你古天翊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么？就算把老虎的四足断了，他也能重新长出来，还添上一对翅膀。”
古天翊轻哼了一声，换个坐姿，继续旁若无人地读他的报纸。
施竣炜叹了口气，没好气撂下句“奴家先行告退，二位爷慢慢聊”，便大摇大摆晃了出门。
古三方才一直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他才抬起目光，掠至沙发上，落到那白色西服的主人脸上，在那逼人的英气中凝结了须臾。尔后，他迈上几步，唇角噙着笑意，柔声道：“大少爷留洋数年，却还是跟施大少如此热络，这份藕断丝连，实在让人唏嘘。”
沙发上的人徐徐仰起头，气定神闲地回望他，却不说话。
古三似是没有看到对方眼中的嫌恶，一双点漆的眸子星芒闪烁，清透中蕴着三分温柔：“我是来接你回家的，大少爷。”
古三口中的大少爷，真真摆出了一派大少爷的样子。他轻勾嘴角，缓缓起身，双手懒懒插在了裤袋中，有些好笑地道：“给我一个跟你走的理由。若能说服了我，我就跟你走。”
他的个头要比古三高上些许，与古三对视时，会微微低着头，看上去便平添了一分居高临下。
跟眉目若画的古三相比，古家大少的气质里少了一分沉静，却多出九分张扬。古三儒雅的性子大半是传统使然，而同样在中国式家庭里长大的古天翊却不是这样。若将古三比作盖着丝绸的中国长剑，那古天翊就该被比喻成上了弹药的西洋步枪。
此时此刻，两人这样一高一低地对视着，那般的视线交会，宛若万博会上，董原的山水大轴与大卫的马上拿破仑之间的对望。
听完古天翊挑衅的话，古三冲自家大少爷淡淡一笑，声音依旧那样的轻柔：“大少爷，梦苓做了你最爱吃的腌笃鲜，大太太也为你准备了惊喜，大家都等你回家用饭。”
他的话不知让古天翊想到了什么，后者渐渐蹙起了眉头。古天翊沉默了俄顷，忽的笑道：“当然。不过，在此之前，我要你先替我做件事。”
古三微仰起头看着他，心头浮起一些难以言状的味道。
从不知哪一年开始，大少爷一直比古三高上一些，尽管古三的海拔在人群中已是颇为显眼。当古天翊说着这话时，古三的下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以便接到他每一丝目光，就跟过去每一次一面聆听大少爷吩咐，一面揣摩他的心意时那样。
在他面前，是阔别数年的大少爷，自己与他之间的相处方式早已彼此默契。不论自己身份怎样改变，早已练就的习惯，却是难以更变。
在不少人看来，身高给予古天翊的优势，压人的气势便是其中之一。但这门优越感今天似乎彻底失效了，他看到古雁初只是安静听着，眼中是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然后听他讲出了一句让自己铭记一生的话。
“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大少爷。”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