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主》吞拿鱼王三明治

99、第九十九章 前路迷茫

　　“苏大人。”林湘微微笑着走了过来，阿凯拎着酒跟在后面。

　　“先生。”苏晟赶紧起身相迎。

　　“连你也来了，今日茅舍真是蓬荜生辉啊。”林大人眼底透着喜悦之情，走近低头看了看棋面，却微微敛了笑意，“你们在下棋呢。”

　　苏晟转移了视线，不冷不淡道：“微末之技，在周尚书面前献丑了。”

　　周颀不答，拍拍衣摆站起身来，却道：“那么，我先告辞了。”

　　“这就走吗？”林湘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酒才沽来。”

　　苏晟虽然不喜欢周尚书，但也见不得先生这幅表情，立刻梗着脖子道：“别别。我……我走就是了。”

　　周颀却回话都没一句，抬手揖了一揖，便大步离去了。苏晟急得想追住他，却被林大人拉住了手：“算啦。刑部事务繁忙，让他去吧。”

　　刑部近来的确忙于那朝中买卖官职的事，苏晟也是清楚的，于是不再去追周尚书，回过身道：“周尚书怎么会来？”

　　“其实我也有些意外。”林大人笑着在桌前坐下，同阿凯一起在桌上排了几个下酒菜，“既不是苏大人告诉的，那想必……是陛下吧。”

　　“他来说什么呢？”
　　“也没说什么，聊了聊刑部的事罢了。”林大人虽然说得平静，却低头隐约笑的甜蜜，周大人能特地来探望他，想必他心里是极为开心的。

　　但那份微笑很快就散了，林大人抬头淡淡看向苏晟：“陛下知道这里了？”

　　“……”苏晟艰难的点了点头，自责道，“都怪我。府中有人将此事通风报信，陛下暗查之下得知了此地。”

　　“……”林大人了然，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今日来，就为看看先生您过得如何，再看看，还能怎么补救。”

　　林湘又展开了浅浅的笑颜：“补救什么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若真要查，是哪里都躲不掉的。如今陛下没有赶尽杀绝，既来之则安之吧。”

　　苏晟缓缓坐下，却是不知说什么，沉默了下来。

　　“……”林大人看他神色不对，想了一想，才道，“听说，陛下封苏大人为吏部协理……”上一回来的时候，苏晟可是开开心心的说自己要辞官回乡，如今非但官没辞掉，反而是多了一道牵绊，饶是远在朝堂之外的林湘，也隐隐察觉了事情并不乐观，“上次说的事，陛下不允，对吗？”

　　苏晟闭了闭眼，索性看向了林大人，全数坦言：“先生，我这次来，其实也是为了自己。我……我没想到自己会到这种境地，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了。”

　　苏晟善于变通，以往不论是何境地，都能立刻调整以后的打算，而如今，却是第一次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了。林大人与陛下相识十余年，应当对陛下了若指掌，苏晟觉得自己现在也只能来求证林大人的意见了。

　　“苏大人……你，你就留在京中吧。”

　　苏晟如何能死心：“先生，记得上一次，您就说，陛下不会同意，您何以如此笃定呢？”

　　“……”林大人沉默了一会儿，长吁一口气，忽然看了看蹲在一旁看着兰花草的阿凯。阿凯见状，知道自己碍了事，忙一跃而起，拍拍裤腿跑远了。

　　“苏大人，其实周大人方才也已将答案告诉您了。”

　　“周大人？”苏晟一头雾水，却见林大人站起身，也拉着他站起来，带着他绕到了周大人的一面，去看这盘残局。

　　看了许久，苏晟才道：“我不懂。”

　　“苏大人，您看，周大人这一面，其实只动用了一只車，一只馬，两个棋子。”

　　苏晟听见这话，目光再度落在这盘残局，审视之下，果然，周尚书这一边，只有一只車一只馬是过了楚河汉界，披荆斩棘厮杀在红方棋面的。

　　“象棋象征着当年西楚霸王项羽，汉高祖刘邦以楚河为界争夺天下。自古車馬兵卒将帅相士，在这棋面厮杀，只为一统天下。刀光剑影时，很少有人还有闲心去想，这一统天下之后的事，对吧？”

　　“……嗯。”
　　苏晟姑且认同，但仍是不明白林大人想说什么，就在此时，林大人伸手一拂，将红方一面，甚至包括将方过界的車馬，也一并全部挥落。

　　“……”
　　“这就是陛下理想中的局面。”

　　苏晟带着几分惊惧，再看向那黑方，尽管折损了車馬，但九宫中相士俱在，一車一馬各守两旁，一左一右两门炮台，愈发彰显这帝国的无坚不摧。

　　“当一切尘埃落定，陛下想留在身侧的，从来就不是我，也不是周大人，而是户部的梁丘铭，吏部的卢依元，刑部的司空熙白，那些像苏大人你一样……身世清白，又勤恳能干的官员。”

　　“……为什么？”尽管棋面显得无坚不摧，苏晟却依旧无法将视线从那落下棋面的車馬棋子上移开。

　　“……苏大人，，与太子黨周旋这许久，您也应当知道朝中惯用的手段，您不会以为……事到如今，我和周尚书的手还能是干干净净的吧？”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我与周尚书，都做过不体面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苏晟才问出口，便恍然大悟，猛然回头，“是先皇的事吗？”

　　“不是！是……捐官。”
　　捐官是什么……？苏晟先是一愣，继而大骇：“卖官？那不是太子黨他们……”

　　“没错，在司马昱任吏部侍郎，王之靖任吏部尚书之时，确实是太子黨他们，他们由京兆尹出面，太子黨仅凭户部这两位官员接应，便赚足了民间富贵人家的银两。陛下登基之后，国库空虚，财力无法与太傅抗衡，所以陛下先从吏部下手。之所以将我放进吏部，就是为了方便安插官员。而出面收取银两的人，就是周尚书府中的人。”

　　苏晟整个懵了，他先前笃定的很直接把太傅与太常卿咬了出来，虽说并未冤枉他们，可苏晟没想到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皇帝贼喊捉贼做的更是高明。

　　“林大人，那你偷的奏折……”

　　林大人有些悲哀的苦笑：“对……那五本奏折，都是弹劾周大人纵容府中人买卖官职的。通常……陛下对这些奏折都是视而不见……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直到那天，一连五本奏折上奏周府卖官之事，陛下说……‘堵不如疏，是时候了’。”

　　“……所以你去偷了那五本奏折？”苏晟总算理清了全部的来龙去脉，瞬间红了眼眶，“为了救周大人？先生……他却还不知情，恨不能将你置之死地。”

　　“他未必不知情。在周尚书眼里，背叛陛下……是比任何事都还要十恶不赦的吧。”说到这，林大人奋力眨了眨眼，眼底那些许泪光便平铺在了眸子上，扯开一笑，“苏大人……这对我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作为陛下的伴读，偷取奏折的罪名，总归好于卖官吧？清白一世的爷爷，也无需替我背骂名……而且，我有什么用呢，有周尚书陪着陛下，总比我在那碍手碍脚来得好。”

　　苏晟对这话并不陌生了，林大人在中秋那天就说过同样的话：“先生，你总说这样的话，可是在我眼中，你却比周尚书强上百倍，至少当时若不是你，我未必会为陛下效命。”

　　那天下着微微细雨，他奉了陛下之命前来游说，打着伞走到失魂落魄的苏晟身边。苏晟明知道他背后的指使人是杏花君，却依旧无法抵抗这彬彬有礼和颜悦色的林大人。

　　“……”听见这话，林大人似乎也记起了那一天，露出些许愧疚神色，垂眸问：“苏大人，现在你后悔吗……”

　　苏晟原本望着棋面，想了一想，抬头问：“……先生你呢，你后悔吗？”

　　林大人大约是没想到苏晟会反问回来，一时诧异过后，便低头一笑，摇了摇头。
　　与苏晟不同，他早已料到如今局面，根本就谈不上后悔。

　　苏晟望向远处道：“陛下体恤百姓，行事果断，又知人善用，明辨是非，是能造福天下的明君。所以先前种种，是蒙在鼓里也好，被当枪使也罢，我也不后悔。”

　　顿了一顿，苏晟叹气又道：“而且，后悔也没用，我只能想现在该如何是好。”

　　“苏大人……”林湘似乎不知该不该说下去，有些犹豫，顿了一顿方继续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把眼下的情形看成骑虎难下，你若有心在朝中一展拳脚，那放下多余的顾虑，对你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啊。”

　　苏晟讷讷看向林先生，方要反驳，却忽然想起林大人应当还不知陛下同他的事，一时便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到最后，苏晟也只能吞吐道：“先生，我的性子你也知道……我在齐仓自由惯了，从来做事随性而为，没个轻重，改也改不了……我担心待在朝中，迟早会引杀身之祸。”

　　“不会的。”

　　林大人的笃定让苏晟费解的皱起了眉头，提醒道：“他连周尚书都能舍弃。”

　　“苏大人，你想想，入朝以来，陛下是如何安排的？陛下重用你，也重用周尚书，可但凡是遭人辱骂，被人诟病的事，引人怀恨在心的事，都是周尚书在做。反之，剿匪，赈灾，那些累积民望，提高风评的事，陛下都分给了你。”

　　苏晟一怔，忽然明白了周尚书为何会总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也明白了周尚书方才那句话的用意。
　　在周尚书眼里，自己竟是被羡慕的。

　　林大人说得不错，陛下从始至终没有真正让他苏晟做过一件弄脏手的事，就连那险些揭穿苏晟的容王世子，都是他亲自动手杀掉的。而目的，便是让他苏晟清清白白，累积足够的民望，堂堂正正站在百官之首。

　　杏花君将百官的怨恨堆积在周颀身上，等到时机成熟，便除了周颀，百官消了气，他也依然是受人爱戴的明君。
　　此时苏晟才忽然明白了先前太常卿说过的一句话——“乱世用重典是不错，但酷吏弄得大伙怨声载道，通常是不能长久的。你想想，武后用了多少酷吏，又有哪个得了善终？说到底，酷吏就是把刀子，杀完了人，染了血，就弃了。”

　　太可怕了。

　　更可怕的是，周尚书如此心如明镜的人，应当早已通透明白了，可即便如此，依然还在我行我素的，做着杏花君希望他做的事。若说杏花君是待人心狠，周颀就是那连待自己也心狠的人。所以他当然有资格说自己无人情之累，他为了陛下，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要了。

　　疯子，这些人都是疯子。

　　“所以，我可以肯定，你留在京城，陛下是不会伤你的……”林大人想了想，有些担心道，“只一样，苏大人，千万别再去查那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