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主》吞拿鱼王三明治

80、第八十章 横生枝节

　　还没有到宫门，苏晟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身体从手指开始失去直觉，麻木的感觉渐渐弥漫到上肢，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火灼一般，渐渐的，浑身都开始忽冷忽热，苏晟动作愚笨的将帘子掀起，想透透气，外头的晨曦却几乎灼了他的眼睛，烫的他猛一缩手。

　　轿子停在宫门外，朝官上朝都得步行入宫，苏晟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没有一分气力，怎么也不能站起身来。

　　“苏老爷？到宫门口啦……”轿夫们催促了几遍之后，开始觉得奇怪，掀开帘子来，“苏老爷，您，您怎么了，一头的汗？”

　　不好了，苏晟渐渐没了思考的能力，却反反复复想着一个念头，不好了。

　　说不出一句话来，面色逐渐发青，连眼睛都渐渐没了神采，只有亲手将大块月饼递到星儿手中的那一幕盘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好了。

　　星儿。

　　今秋京中略有些闷热，轿夫们以为苏晟只是着了秋老虎的道中了暑，也不敢耽搁了早朝，便托付宫中的侍卫将苏晟带上朝去，苏晟一路从北宫门拖到宣和殿，早就神志不清，连膝盖都软了。

　　侍卫们询问了苏晟几遍，得不到回答，便将他放在了门边。

　　众臣也早已成列，太常卿，太傅，吏部的户部的，熟的不熟的，都纳闷的看着这模样的苏大人被带进殿中。

　　队列为首的周颀也禁不住微微侧目，见靠在大殿门边的苏晟两腿打颤，逐渐软了下去，周颀察觉不对劲，想上前又碍于太子黨众人在场，有些犹豫。

　　太常卿大人先看了看周尚书，又看了看太傅大人，得了太傅眼神应允后方手执玉笏疾步上前，晃了晃苏晟的肩：“苏大人？苏大人？……苏……”苏晟被推了几下，额头一点，竟忽然口吐鲜血，太常卿是个文人哪儿见过这仗势，吓得惊叫一声跌坐在地，苏晟失去平衡便整个人厥了过去。

　　这下满朝文官都吓坏了，又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个扯着嗓子对殿外护卫慌忙喊着：“出人命了！快来人呐！”

　　群臣还在嘈杂着，太监的尖声通传声叫大殿肃静下来，宫女们拉开一侧的珠帘，年轻的帝王一袭盛衣低头迈入高殿之上，迈上两级台阶正要入座，抬起的目光越过群臣惊恐的脸看向远处，只见殿门外瘫着一个人，皇帝当即一怔。

　　品红色白鹤朝服，还有腰间的乳白色玉玦，殷红的血迹铺在散乱的黑发之下。尽管看不清面容，皇帝还是一眼就辨认出了这是谁。

　　皇帝当即脸色大变，竟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大殿，一把抱起殿外的人。

　　“速传太医！”说话间，已撇下满朝文武的惊愕，朝寝宫疾奔而去。

　　***

　　苏晟疾步在苏府中找寻，穿梭过无数的下仆，无数的花园，无数的回廊和拱门，渐渐失去耐心之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眼前繁茂的槐树晃荡着下一个简易的秋千，是大舅前些日子做的，苏晟要找的小姑娘就在秋千上晃荡着双腿。秋千随着她的两条小短腿的动作前后微微摇晃，小姑娘玩得很开心，这场景太过美好，苏晟心中提起的大石正渐渐下落，忽然一眼扫见女孩手里的半个月饼。

　　不！不！苏晟大喊却发不出声音，身子像被钉死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豆沙馅的月饼跌落在地，沾染了尘埃，没过一会儿，十来岁的小姑娘也摔下了秋千来。苏晟身子一松，立刻疯了一般跑过去将她揽在怀中，却见那天真无邪的眼中没了生气，只剩下空洞淌血的眼眶。

　　星儿！

　　“星儿……星儿……”

　　床上的人有了动静，照料的宫人大喜过望，压抑着声呼道：“皇上！”

　　一旁书案边的皇帝匆匆起身，迈上踩榻坐在床沿，俯身看了看，只见苏晟双目紧闭，口齿浑浊，显然仍是不清醒的。宫女在旁小心的用细软的帕子拭着苏晟额头，皇帝从宫女手中取过帕子，轻柔的给他擦去汗水，见苏晟微蹙的眉头渐渐平展了开来，皇帝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床边的两个宫女退到一旁，互相对视了一眼。

　　莫说是如此寸步不离，亲手照料，皇上又何曾有过这样的眼神？宫女们在旁看见，不由在心中啧啧称奇。

　　***

　　昏迷了几日后，苏晟才是醒来，迷迷糊糊之中，只听得两个声音渐渐清晰，两人的声线都颇有些熟悉，苏晟一面分辨着声音的主人，脑子也渐渐清明了起来。

　　“臣之所作所为，皆是为皇上悉心考量。臣待故友阴狠无情，皇上应当庆幸，若臣有人情之累，是个心慈手软之人，想必皇上也不会将刑部交付于臣下了。”
　　“……朕又怎会不明白呢？周卿，莫拉长这张脸……朕不过是同你私下里才这么随口一说罢了。”

　　“臣明白皇上的顾虑，但请皇上明白，臣不过是皇上您手中的一把剑，它只会去往……您想它去的方向。”

　　“……朕怎么觉得这话里有话？”
　　“……”

　　随着脑子渐渐清晰，苏晟总算听出这是皇上和周尚书，他们二人在说些什么？林大人暂时应当不会有事吧。苏晟一想这些便头疼欲裂，本来就一堆的麻烦事，如今自己还变成这怂样，妹妹的安危也不知，都不知该先操心哪件事了。

　　“罢了。”长久而诡异的沉默之后，还是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先退下吧。”

　　苏晟勉强扶着床沿想要起身，一旁立刻迎上来两个宫女，见苏晟醒来，两人面带欣喜的笑容，对视了一眼，一人留下搀扶苏晟坐起来，一人则悄悄退出去通传。不一会儿便听得青玉珠帘轻晃的声响，身着轻便衣裳的皇帝疾步走到床前，关切道：“醒了，感觉好些没？”

　　苏晟略微有些费解自己所在何处，但没空顾得这许多，也不顾喉咙的干涸沙哑，连对跟前的皇帝并无诧异，只问：“星儿，我妹妹呢？”

　　“你妹妹没事。”皇帝按住他的身子，回头示意宫女去倒杯水，“别说话，伤了喉咙，先喝点水。”

　　说话间一旁的宫女便麻溜的送了一杯水过来，皇帝接过杯子，苏晟见皇帝似乎要喂他喝水，忙不迭抬手去接杯，拧着眉头喝了一大口，喉咙烧得像火灼过一般，突然遇上清凉的茶水，苏晟一时没小心便喝呛了。

　　“慢慢喝。”
　　苏晟用衣袖擦了嘴，便将信将疑抬头问：“皇上，我妹妹她真的没事？”

　　“……”皇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垂眸想了一想，才道，“你们俩中的是同一种毒，也不是什么奇毒，就是民间普通人家拿来药耗子的砒霜罢了。你吃得少，这会便醒了……你妹妹……太医们还在想办法。”

　　这话已说得够委婉，可苏晟还是一下子红了眼眶，来不及细想母亲生前的托付，又开始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皇帝忙唤来宫女将他平躺下来。

　　“大病初愈不宜起身，快躺着吧。”

　　苏晟躺了下来，自责眼泪顺着眼角淌入两鬓，发了癔症一般不住的抽泣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见苏晟唇色骤然发白，面色发青，这模样像是又要厥过去，皇帝情急之下便将手掌贴上他的额，认真的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别想那些，不是你的错。苏晟……冷静下来。”

　　“……”
　　此举有些效果，苏晟仍大口喘气着，双眼却回了略微的神采，皇帝于是又道：“养好身子，晚上，朕带你去看她。”
　　“星儿？她在宫里？”

　　“在太医院住着呢。十二个时辰都有太医在身边照看，不要太担心了。”

　　“……”换做平时苏晟大概会想，这成什么体统，可此刻说出口的，唯有感谢，“谢谢……”

　　“皇上……谢谢。”

　　方才一阵激动，苏晟整个脸泛红，此刻平复了一些，便立刻变得煞白，看着平日里生龙活虎的苏晟这副模样同自己道谢，皇帝都不知该作何想了。显然，人虽醒了，却怎么也要个把月才能恢复原貌吧。

　　“谢什么，还有，刑部的侦查已有眉目了，过几天，你身体好些了，朕也带你去看。”

　　“……”苏晟心中发苦，半闭着眼，犹豫再三后开了口，“是我大哥吗？”

　　早在轿子中察觉了异样时，苏晟便已想到了，能哄骗怂恿星儿的，只可能是府里的人。苏府的人里头，苏晟虽不是人人都亲，但那些姨娘亲眷们大多也都只是平庸的小百姓，眼下这大好的日子过着自然做不出这种事来。千灵表妹虽和他有嫌隙，近来也缓和了许多。联系先前的种种，想来想去，显然只可能是苏昆不满被赶出苏府，想借星儿的手解决了自己，而后鸠占鹊巢。

　　“……”被苏晟一语言中，皇帝有些意外，低声苦笑。

　　冷漠的父亲，软弱的母亲，再加上个所谓的“大哥”，苏晟的人生简直就与自己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自己并不会如同苏晟那样被动，在别人对他举起刀子之前，他便已将匕首送入了对方的胸口。

　　而苏晟呢，他不单苏府的嫡长子，如今更是府中千万家业的家主，可他却毫无防备之心，仍将怀虎狼之心的庶兄留在身侧，换做自己在他这处境，这种事是怎么也不可能发生的，皇帝越是这么想着，便越是心疼，声音都放柔了许多：“苏昆姐弟的事交给刑部就是了，再躺会儿养养神吧。”

　　话音未落，快要睡着半眯着眼的苏晟忽然重新睁开眼来，按住了他的手：“姐弟？……皇上，这事与昙姐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那苏昆年初在庐州犯下命案本该秋后问斩，她买通狱卒将人带回苏府，本就已是大罪。而这才几日？那苏昆就对你下手了。他们二人是孪生姐弟，朕可不觉得这其中没有关系，朕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苏晟越听越着急，生怕昙姐出事，当即撑起身子要坐起来：“昙姐在哪？我要去找她。”才要掀被子，却因为起身的猛了些，又开始急喘不止。

　　“苏晟。”皇帝一脸紧张，赶忙伸手给他顺气，“好了好了，朕不过说说气话罢了，刑部自然会调查明白的。”

　　“……”
　　皇帝将被子拉高，没了苏晟的肩，见他此时虚弱昏沉的模样，不由叹气：“唉，叫朕说你什么好……”

　　苏晟终于缓过气来，倦意却也立刻袭来，半睡半醒之间，还喃喃道，“如今昙姐是这世上同我最亲的人，也是世上最善的人。如果连昙姐也想害我性命，那我一定是坏得天怒人怨了，那……还是死了来得好。”

　　平日里的苏晟还是十分机敏的，此时身子虚脑子也显得有些拎不清了，还说些胡话，皇帝听得想笑：“倘若坏就得死，那世上便没有恶人了。”

　　苏晟轻轻的“唔”了一声，似乎被堵住了，思忖了一会儿，而后却道：“世上恶人再多，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知道……我不想做个恶人。”说着，便再度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