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主》吞拿鱼王三明治

109、第一百零九章 俯仰由人

　　皇帝翻窗进屋来的时候，便看见苏晟侧枕着一边手臂，趴在书案上睡的正香，他怔了一怔，只是转身关上了窗，以免寒风漏了进来。

　　闭窗的细小动静并未把苏晟惊动，皇帝走到书案边，见他仍是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如常，便无意识的放轻了脚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虽然知道他称病告假不过是借口，但还是不放心，想来看看。自从上次紫宸殿再次不欢而散，他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苏晟了，难得看见苏晟这幅毫无防备的样子，他实在不愿将苏晟吵醒了。

　　皇帝解下轻软的披风，小心的给他披上，取了他压在袖子下的信，看了一眼，又是一封家书。皇帝笑了一笑，整了整，放在一旁。

　　明知道他在装模作样和人打太极，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大概是因为明白苏晟伤不到自己，所以对方的任何的举动，在他眼里都是有些可爱的。

　　近来他这般公然的玩忽职守，朝中大臣们开始看不过眼，迟早得把他撤下，只能安插其他闲职了。

　　心里其实很明白，苏晟已经不能为他所用了，可是他还是想要留着这人，希望每天能看见他。希望能听着他的声音，触碰他的肢体。这大概就是世间所谓的缱倦纷扰，情有独钟了吧。

　　皇帝在旁看，不由自主抬手想拂开苏晟从肩上落下的几缕发丝，却又怕把他弄醒了。苏晟若是醒了，定然又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他本以为表达了情意，苏晟知道了他的心意，应该会更加安心的留在他身边才对。可苏晟的表现反而像是唯恐避他不及一般，着实叫他寒心。

　　为什么要躲避，为什么要恐惧，为什么要抽开手呢……明明在自己身边，他才是最安全的啊。

　　一瞬间他甚至鬼使神差的想，苏晟要能这么一直在他身边乖巧睡着，也挺好了。

　　不想弄醒苏晟，却也总得找其他事做，皇帝扫了一遍书案，伸手在一旁的册子里随便翻了翻，挑出一本苏晟字迹的手抄，正想取来看看，身边的人却动了一动，转醒了。

　　苏晟一醒来视线模糊，还并未发觉身边有个人，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就察觉什么暖烘烘的东西从背后滑了下来，什么东西？苏晟一偏头，却先看到了旁边的皇帝，当即吓了一跳：“你你……陛下。”

　　皇帝笑着看他：“干嘛这么惊慌。”

　　苏晟不易察觉的扫了一眼皇帝手里的册子，也不知道皇帝翻开了没有，便沉默着伸手到背后，取了还带着体温的披风递还。

　　皇帝垂眼看了看，放下了手中的手抄本，将披风收了回去：“……近来很累吗？趴这儿就睡着了。”

　　皇帝看似还没来得及翻开，苏晟松了口气，他不能拍着屁股对皇帝说我就是装病你打我啊，于是摸了摸鼻子道：“臣上回误食砒霜，身体还未完全恢复。”

　　“是吗？”皇帝笑了笑。

　　苏晟点头，反正皇帝信不信都无所谓。

　　“呃……下人呢？怎么也不给陛下奉茶？”苏晟嘴上这么说的同时，就在心里骂起阿凯来，搞什么呢？怎么不好好传报就让人进了书房。

　　“不怪他们，朕是翻窗进来的。”

　　苏晟尴尬“哦”了一声，他都快忘了杏花君是个不走正门的主了。皇帝也想起了在齐仓翻窗的时日，脸上笑意更深，凑近道：“苏晟，还记不记得那时，你以为朕是杏花仙，连朕能下山，都吃了一惊。”

　　“……”苏晟并没有同他追忆往昔的兴致。以前的事，在杏花君看来，自然是愉快的，但对苏晟来说，却是被蒙蔽的，那种黑白不分，是非不辨的岁月，又如何能有趣呢？

　　但当务之急还是先确保杏花君不在这手抄本边上，于是苏晟站起身，并转移了话题：“陛下，不如移步正堂？臣让下人上壶好茶。”

　　“不用了。”皇帝非但没有挪步的意思，反而垂眼看向书案，顺手翻了翻，“你在写些什么？”

　　“呃，只是些……”眼见杏花君要误打误撞到那些手抄卷宗，苏晟慌忙抓起一旁写到一半的信，挨着他坐了下来，作出强压怒气的模样道，“只是……写一些陛下想看的东西罢了。”

　　杏花君一怔便意会了弦外之音，停了手中的动作，转身看向他，叹了口气：“……苏晟。”

　　苏晟悄悄瞥了一眼，撞上对方的视线便心虚的垂下了眼帘，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杏花君的眼神竟真的好像在乎自己一般，透着关切。

　　皇帝见他这般，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将他转向自己，十分诚恳道：“是刑部那些人擅作主张，朕是不会派人成天盯着你的。”

　　所以是周颀吗？苏晟心中暗暗思忖，这姓周的还真是讨厌至极，前脚抓了谢元中，后脚又透露卷宗位置，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皇帝不得回应，便忍不住急切的求证：“你不相信朕么？”

　　如果前面那些尚且算是他意料中的说辞，这一下求证倒叫苏晟有些意外了。他本以为自己全部软肋都拿捏在皇帝手中，此时是没有半点讨价还价余地的，可皇帝的表现却好像他真的在乎。自己相不相信，对他而言难道真的很重要么？

　　苏晟带着些许试探，道：“臣与谢元中来往密切，陛下便是派人监视，也是无可厚非。”

　　“朕没有。”
　　“……”

　　“听着，苏晟。”皇帝似乎放弃了解释，转而朝另个方向证明自己的清白，“朕会让刑部把人撤走。其实……就连抓捕谢元中都不是朕的本意。”

　　“……”
　　“朕只希望你能高兴些。”

　　苏晟半开着口看着杏花君，他没有回答，已不是因为恼火，而是他真正有些错愕了。

　　他之前想了这许久要如何摆脱苏府门口那该死的盯梢的，各种方法都想过了却是一筹莫展，只能靠写写家书戏弄对方出点气，结果，就这么轻易么？简单说几句话，皇帝就说要撤走眼线，这不是在糊弄他吧？

　　苏晟再度试探，长吁一口气，嗤笑道：“陛下是该把门口那些连臣都能认出来的废物撤了，换些踏雪无痕的高手来。”说着，他皱了皱眉头，点了下头，“哦，先前那个就很不错。”

　　“苏晟……”
　　皇帝自然听得出他言语中的讽刺之意，他放在苏晟肩上的手下滑，想去捉对方的手，却被苏晟躲闪了开。他心里一空，可见苏晟面露难色，便知道他移开手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心中隐隐有些发苦：“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朕？”

　　苏晟抬眼看向面前的人，前一刻他还在想着如何试探，对上杏花君那双眼睛时，不知为何莫名的冲动起来，仿佛全身的血气一下涌上了脑子，连敬语都抛到脑后，止都止不住的怒起：“难道我不曾相信过你吗？”

　　他曾经这样相信杏花君，奉他为贤君明主，可是结果呢？到如今，每一件事的背后，罪魁祸首都直指向这个，他曾最相信的人。

　　苏晟本就不是那种不露锋芒的人，此时此刻看见对方的虚伪模样，实在是没法再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继续暗暗试探了。

　　“……”
　　皇帝被顶撞，却并没有也跟着发怒，比起苏晟对他恶言相向，他反是更不喜欢苏晟拿腔作调。他知道苏晟一肚子火，如若不让苏晟发泄出来，那他们之间的结，就永远解不开了。

　　他倒希望苏晟就这么把火气全部都骂出来。

　　可是苏晟短暂的爆发了一下，便再度缄口不语。一时的冲动之后，太多顾虑再度占据了脑子，让他不得不闭了嘴。

　　压抑的寂静中等了好一会儿，皇帝见他不再有话要说，终于起身：“朕走了……”起身的同时，本抬手想去拍拍苏晟的肩，又生生停了下来，虚握成拳收了回来，“……好好休息。你。”

　　苏晟只是沉默，不久，外屋的窗边便传来闭合声，房中也安静了下来。

　　苏晟这才松懈下来，伸手取了那两本手抄，本想找个地方收好，却难耐心烦的很，狠狠丢到了一旁去。

　　被皇帝利用过后，现在又轮到太傅对他指手画脚，他本已不想查这个案子，如今却不得不为此涉险。难道他就注定被这些聪明人牵线操控。苏晟不甘心的很，却挣脱不了。

　　曾经不齿周颀为人，现在，他却羡慕起周颀的“无人情之累”，倘若自己也是如此，那就好了。

　　***

　　半月后的一天午后，阿凯急急跑进书房，见苏晟脸上盖着本书在矮榻上睡觉，一把取了书：“爷，醒醒，大小姐来了。”

　　苏晟被吵醒，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慢吞吞翻过身，坐起来。

　　阿凯取了外套给他披上，含糊道：“星儿小姐也被带来了。”

　　“星儿？”苏晟顿时清醒了，“星儿怎么了？”

　　“大小姐说，她……她情况……不太好。”
　　苏晟倒吸一口凉气，匆匆拢了拢外套，趿了布履便跑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西厢，看见端水的下人从星儿房中出来，苏晟心急火燎跑进星儿的房间，便见昙姐静静在星儿床头坐着，见到他进来，眼眶便红了：“晟弟……”

　　“昙姐……”苏晟一路跑来的，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床边，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姑娘，着急想问，“星儿她……她……”却半天说不完一句话。

　　昙姐见他一头汗，吸了吸鼻子，拉了下他的袖子让他坐下，又把手里手绢递了过去：“星儿的情况不太好。”

　　苏晟只看就知道星儿的情况不好，双颊凹陷，面色苍白，看得人不落忍。苏晟在床沿坐下接下手绢擦了汗：“出什么事了？宫中太医不是定期前去的么？”

　　昙姐等他平复了呼吸，才道：“虽有药石续命，如此昏迷不醒，终日只能喂着流食，身体还是每况愈下。太医说……”昙姐顿了一顿，抬眼看向苏晟的脸色，有些迟疑，“还是让星儿留在太医院比较安全。”

　　“………”苏晟半晌没有说话，静默许久才开口，“太医真是这么说的？”

　　“……是。”
　　“……”
　　“姐没立刻答应，今日把星儿送到这，就是想看看晟弟你的意思。”

　　苏晟抚上星儿削瘦的脸，拇指擦过孩子深陷发青的眼窝，他已经无法去想太医的话是否可信了，这前前后后，百里内的大夫几乎请了个遍，皆是束手无策。
　　星儿如此状况，他除了相信太医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一会儿送她去太医院。”

　　听见苏晟这么决定，昙姐也没有露出喜色：“晟儿……你在朝中究竟是遇到什么事了？先前是急着要走，如今……又被撤了官职。小时候，你什么都不会瞒着姐的，现在，心事却从不同姐说了……”

　　“昙姐……”这份恐惧压在他心头已太久了，苏晟又何尝不想找个人倾诉？可哪怕面对的是季桃花，他都说不出半个字来。在昙姐面前，更是不知从何说起，“没什么事。别担心了……”

　　“……前阵子送料子进宫，听人说，陛下将你的官职撤了，安插去了翰林院。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要同姐说，没什么事？”

　　苏晟足不出户半个月，朝堂上的非议愈发大了，皇帝终于罢了他在吏部与户部的职务，另安排了他一个翰林院的闲职。其实苏晟这半个月倒也没闲着，若无其事的在府前府后试探了几十趟，终于相信那盯梢的人确实不在了。

　　这两件对苏晟而言都是好事，但昙姐会为因此担心也是难免的。

　　“姐听说……你已经连月不去早朝了……”

　　“昙姐……你别担心了。我这是功成身退，让权保身。位高则责重，总站在风口浪尖的，太累了。”

　　“当真无事？”

　　“无事。”苏晟转移了话题，“对了，这趟回齐仓，你让二爷爷他们进京来吧，也陪我做个伴。”

　　昙姐将信将疑的，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此时外屋传来推门的动静，是阿凯端着茶水进来了。

　　苏晟正想起身让阿凯准备马车，忽然听见床上的小姑娘发出一声轻哼，一低头便看见星儿被褥外的手指怪异的扭曲着，急急朝星儿的脸看去，只见她眉头紧蹙，双唇没了半点血色，上下直颤。

　　“星儿？”昙姐也发现了星儿的怪异之处，心慌之下掀开星儿的被子，只见星儿的四肢都在痉挛，正心慌之时，身侧的人已先一步将星儿抱了起来。

　　“快去准备马车！”苏晟对着吓得杵在原地的阿凯吼了这么一句，便冲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