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之主》吞拿鱼王三明治

104、第一百零四章 岁寒三友

　　几个宫女端着酒菜走了进来，千灵跟在后面，快步走到皇帝跟前，福了一福：“陛下，臣妾想着，表哥大概还没用晚膳，便擅作主张，准备了酒菜。”

　　皇帝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宜妃你有心了。”
　　宜妃脸儿一热，忙道：“……臣妾应该的。”

　　苏晟最受不了这种假惺惺的关切，冷冷一晒：“还不快和陛下说宫人怎么怠慢你了？”

　　宜妃还在找合适的机会开口，却被苏晟直接推了出来，顿时着急的跳脚：“表哥！”

　　“怎么说？”皇帝问。

　　宜妃绞着手指，一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表情，宫女识眼色，大着胆子道：“近来宫中都传娘娘遭陛下厌弃了，那些宫人仗势欺人，把春明宫炭火缩减了，连伙食也总不见油星。为了让苏尚书舒适安寝，宜妃娘娘可是把这旬的剩余都用了！”

　　“还不住口。”

　　苏晟冷冷在旁看，千灵还真是把身边这小宫女训练得人精一般，两个人一唱一和，连这一声“住口”，都掐得恰到好处。

　　皇帝听明白了，点了点头，道：“让何英进来。”

　　苏晟道：“原来宫里的炭火如此金贵，入冬前苏府倒是屯了一屋子，就是下人们也冻不着。”

　　“……”皇帝听得有些无语，看了看宜妃，苏晟这话虽是讽她，却叫皇帝也一样面上无光。

　　苏晟素来嘴毒，逮到了机会，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不过嘛，也是，毕竟是宫中的炭火，想必是金子锻的，跟苏府那些青竹橡木烧的能是一回事么？”

　　宜妃自然听得出苏晟在暗讽她放着苏府的好日子不过要入宫受苦，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候在外面的何公公很快便跟着宫女进来了，他还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被传唤，莫名的很，但看见不怀好意的苏晟和面无表情的皇帝，便隐约料到没什么好事，赶紧上来跪了：“陛下。”

　　皇帝沉声道：“何英，你这个内务总管怎么当的？怎能让人苛刻了宜妃春明宫中的用度？”

　　“呃？……陛下恕罪，老奴不知情，实属不知啊。”何公公高喊冤枉，却也是真冤枉，宫中他要照看的事太多了，哪能面面俱到？

　　当然皇帝的本意也不是为难他：“现在知道了？去调查清楚，往后再犯，朕便只当你监管不力了。”
　　“是。是。奴才这就去！”何公公出一身冷汗，连忙起身来，还不忘偷瞥了一眼苏晟。

　　苏晟知道这何公公又是把帐记到他头上了。他虽然不怕被记恨，但冤有头债有主，凭什么他要替李千灵背黑锅。

　　但他再不愿意也毫无办法，因为在外人眼里，李千灵就是苏府的人，他苏晟的表妹。

　　何公公离开后，皇帝便将注意力放回了苏晟身上：“既然宜妃都特地准备了，就用完饭再走吧。”

　　“……”苏晟走到桌前看了一眼，还真的是朴素的很，半点油星都不见，想来，宜妃原本打算等皇帝看这菜色问起，再叫宫女替她鸣不平吧。

　　杏花君已这么说了，这饭不吃是走不了了，苏晟不再多说，拉了凳子坐了下来，正取了筷子，皇帝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按住了他执筷的手：“等等，朕叫厨房再做几个菜。”

　　“不必了。”苏晟不是没吃过苦的人，粗茶淡饭早习惯了，何况，他还赶着早点回去。明日一早季桃花就走了，怎么也得回去再看看他吧。

　　宜妃站在一旁，看着皇帝坐在那望着苏晟大口扒饭，不知道该不该靠近，也不知该说什么话。

　　安静的内殿中只有碗筷少许的轻碰，不消一会儿苏晟便放下了筷子，起身：“陛下，臣先告退了。”

　　“朕也该走了。顺道送送你。”

　　宜妃本以为今晚陛下会在春明宫留宿，听见这话半开了口，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得在两人出去时领宫女们一道恭送。

　　雪已密密的铺平了宫中的每一条小径，鹅毛一般仍是下个不停。一行人驻足檐下，小太监取了伞打开给苏晟，苏晟正要接，却被杏花君抢去了。

　　皇帝一手打了伞，一手便按住苏晟的肩，把他往身边带。

　　“……”苏晟被控在对方臂弯中间，紧绷的身子没有无谓挣扎，只是脸色有些阴沉的出声警告，“陛下。”

　　皇帝置若罔闻，也不松手。太监们将轻裘为国君披上，将苏晟也一并包裹了进去，待那披风系好了，皇帝道：“走吧。”便挟着苏晟走进雪中。

　　雪已积到了脚踝，杏花君走的很慢，但苏晟的行动范围受限，低着头小步紧跟，走得艰难。

　　苏晟是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年间，身边这个青年竟高出了他这么多。

　　当初的杏花君才和他一般高，眉眼还未长开，他能一眼看出对方仅十六七岁的年纪，现在再看，却仿佛突然的老成了。

　　这人十八岁？苏晟相较于他大了五年有余，可叫任何人看，苏晟都是显小的那一个。

　　正心情复杂的想着这些，皇帝突然停了脚步，紧了紧挟着苏晟的手臂。

　　苏晟抬起头，便见眼前一枝寒梅。顺着梅枝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边的梅花伸出一枝来，开着几朵花苞，挡住了小径的去路。

　　不知这是哪里，景色瞅着生僻的很，大约是这条路平日里没什么人走，才会出现梅花拦路的事来。

　　太监们忙要去折了它，皇帝却用眼神拦了下来。

　　苏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盯着那枝梅瞧了许久，动也不动。

　　苏晟心里着急，他还赶时间，于是挣了挣：“陛下，我真的得回府了。”

　　“苏晟……朕最喜欢冬天了。”皇帝臂弯和铁打的一样纹丝不动，却忽然没头没脑道，“在冬天，能看清许多东西的真面貌。”

　　“柳绿桃红，争奇斗妍，到了冬天，不是枯枝，就是枯草。在严寒之下，仍能守初如一的事物，少之又少。人何尝不是一样……”

　　苏晟不置可否，只等杏花君快点啰嗦完，他好快点出宫。

　　“……小先生若竹，周爱卿若松……朕欣赏他们。而你，苏晟……你是梅。”

　　苏晟没想到这话头一转会到了自己身上，一时微红了脸颊，他不明白杏花君怎会对自己如此评价。

　　林大人若竹，周大人如松，他都可以理解，但他自己……在他看来，自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常人，甚至还比寻常读书人多一份冲动，少了几分从容与风度。

　　自己怎么能和梅如此高洁的东西扯上关系呢？

　　皇帝不得回应，偏头看见苏晟低着头红着脸，心中满足非常，更是动情：“只有你……在严寒中，反而显露出美来。”

　　苏晟听到这里，不再想他的言外之意，抬手摸了摸耳根，等炙热的脸颊稍稍缓了过来，才平静开口道：“……臣与陛下不同，臣最喜欢的季节，却是春。”

　　苏晟迅速的恢复了平静，皇帝有些意外，仍敛目道：“百花齐放，确是个讨喜的时节。”

　　苏晟：“待人以春风，身周自然莺歌燕舞，繁花似锦。陛下待人以严寒，却还期待能看见什么好景象，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苏晟的口吻有些讽刺，却说的是真心话。

　　杏花君总会不停的说，当苏晟深陷困境时他是如何出手相助，可他怎不记得，在他雪中送炭的时候，苏晟也将一颗真心满腔热血都献给了他，那时的苏晟是真的愿意为他赴汤蹈火，首当其冲，置生死于度外。

　　现如今，恩已尽，义已绝，双方都靠着威胁维系着脆弱的君臣关系，这样的情形下，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苏晟。”皇帝也听出了他话外之意，无意识的松开了手。

　　苏晟这便脱身，退开了他身边。杏花君曾说他们相像，说他们有同样的境遇，同样的本性，可事实上，他们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就算如林大人所说，曾经的皇子殿下有着一如苏晟的一面，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个经历了丧母之痛，年幼，无助，彷徨不知所终的皇子已死了，活下来的，是这弑兄杀父，将人视为棋子，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国君。

　　他变了，而苏晟没有。或许这就是最根本上的差异。

　　他的人生是如何动荡，他有如何的经历与过往，与苏晟有什么关系？苏晟没有陪同过他走过那段岁月，这过去种种结下的苦果，凭什么要苏晟为之承担呢？

　　“陛下谬赞……但是臣，绝不会是梅。”苏晟只能选择自私，在许多事上，他也是感谢杏花君的，但他无法舍弃自己的人生，去品尝这个风雨烈日下结成的苦涩果实。寒冬之中，他哪里会有盛放的闲情，恐怕只会变成荆棘，让想伤他的人知道厉害。

　　见皇帝沉默不语，苏晟隐隐觉得他会想通的，毕竟在许多事上，对方的脑子比他活络得多，对方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可惜皇帝沉默了许久，待到开口，言语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偏执：“苏晟……朕不会放你走的。”

　　苏晟心底凉凉的，难掩失望，叹息凝结成雾气，在他的嘴角散开，他站在雪中，深深一揖：“……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