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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下第一美人唉,那个,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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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同这大大小小的门系派别,实在是自顾自的天各一方。少年往江湖来了,当有别的热闹可瞧。聂风共他师兄两人双马的,吧嗒吧嗒下了山去。途上多得遇见斗鸡买办的,还是忙时,遣了谁寒鼓吹钟,抚琴弄筝,有音无字的,乡民道边立了,敲红打绿掠将过去,聂风两辈子没太瞧着这个,一停两停,捱了一日未至上京。
步惊云没奈何,择了个通衢边的客栈投了宿来。一枝柴门半卷旗的,师兄往前叩了门。探了一人,素衣双髻,显见是个及笄的公子,拿眼瞟他:“打烊了。”
聂风听了拧眉:“师兄,我们便在外边凑合一夜,也成。”
她倒是无甚讲究,却把公子说得愣了,秉烛侍月的,与她照了照,半天没话,一敞户:“夜寒早凉,进来吧。”
步惊云冷哂。白袍公子挑了眉:“怎么?嫌弃?这二三十里就这么一处歇脚地方。”
聂风草草系了马,上阶扯她师兄,与店家拱了手:“谢谢公子行与方便。”
公子平了袖子,不言语,把两人引在厅下。门庭冷归冷了,可栈里半点奚落未有。堂中几行子桌啊椅的,不少武者负刀提剑,相与坐了对酒。两个道士衫了海青袍子,褂儿上写了四字,打醮禳灾,瞥得有客新至,闲来瞟了,把盏没停。又得一个蓝衣的姑娘提了壶子,碾将过来,共师兄妹浣了杯子,一笑:“两位吃点什么?”
聂风稍倦,掩了掩眉。步惊云见了,叫了几样快手的。姑娘也很识趣,一一定下,没得多话,径自行了。聂风瞥了旁的行客,茶一扣,只捉了人瞧着,过来过去,停杯投箸的,不知话与什么。
聂风憋了半天,问了:“师兄,此地为何这样热闹?”
步惊云没言语。有人扶桌一笑:“不就是为了那个天下第一美人榜么。”
来的便是栈中的掌柜了。他与两人布过了菜,挨挨挤挤一坐,抚了抚鬓,眉角一挑未挑的,迢迢往师妹这处勾过去了:“你叫什么名字?”
聂风一怔。步惊云嗤笑:“与你何干?”
公子扪了杯儿沿,也笑:“我问她,又与你何干?”
步惊云提了剑。未晓得公子得见没有,只抿唇乐了。聂风向桌底下摁了师兄不放。一咳,抬眼瞧了不请自来的那个,礼了礼:“公子说的天下第一美人榜指的是?”
公子瞟她:“我见你生得好看,怎么竟是个愣姑娘。这天下第一美人榜,说得便是中州各位数得上号的人物了。你若有心,也去试试,兴许能争上一个半个魁首什么的。”
聂风哑然,与她师兄相顾没了话,想是很有些无言以对。公子见聂风默了半天,一瞪她:“我晓得你不是问这个,呆。那些提了刀剑的,都是赌的。此去五里便是上京,城里坊中都已摆下桌来,押得是榜眼之名,赢得么,各依所供,便有黄金白银,珠宝珍奇,乃至身家性命了。”
聂风扶额:“怎地还有身家性命?”
公子一笑,抿了茶:“谁知道呢?”
步惊云横了剑,垂眉哂笑:“不过借了胜负输赢,赌一场生死孤掷罢了。”
公子抚掌:“不错不错,你这位师兄对此节倒是很通。”
完了一瞟聂风:“你到底叫做什么?”
聂风扪了袖,半天与他俩字:“小马。”
公子乐了:“难道你师兄唤做大马不成?”
步惊云停了杯,望他:“是又如何?”
再添一句:“你方才不是还说方圆二三十里再无人烟,怎地此去五里便是上京了?”
公子抿唇:“此一时,彼一时也。”
末了一叹,与聂风添了两箸子菜:“我与你颇投缘。我唤做独孤梦,今天这一桌我请你啦。”
聂风听罢,“咣铛”一下翻得茶盏下地,心上挣得断了炊来,剩得一点子烟,往眉间懵懵懂懂的,染了又染。步惊云忙与她扶了扶,拭过袖里的水,换了杯温的。独孤梦也愣:“怎么?”
聂风望他没了话。
师弟上辈子曾把一梦作了他解的,很糊涂地风雅过几天。他还能念得起,那一日与谁折下的烟雨,看老的新枝,诵罢几行未全的遗诗,究竟终了,他把什么都辜负尽了,新怨旧恩讨不来,徒留了纸底压着的,缘悭二字。
师弟一叹。独孤梦瞥她:“我姓得不好?”
聂风笑了:“姓得好。”
独孤梦拧眉:“我名得不好?”
聂风咳了一句:“梦觉额上有梅花,自是好的。”
独孤梦叩桌:“那你骇得连茶都倒了?”
聂风不晓得怎么接茬。步惊云推杯与她,完了虚虚一瞟独孤梦:“她累了,当早些歇息。谢你慷慨,我们不受人恩惠。”
袖里摸了一蹄子银钱,拍案上嵌了。独孤梦瞪他。步惊云坦荡,车不乱马不惊的,由他来望。聂风笼了杯子,一垂眉,物我两忘,抿茶。
次日晨起,四乡八镇,天不晓。师兄妹用了糕点,讨了干粮一挂,径自去了。剩得独孤梦向阶上生生望了三里远。两人至暮方抵上京。灯未歇的,道旁茶摊子掌了火来,栖了几对往南往北的行客,武者亦没得少的,坐了话与什么。
聂风垂了眉,瞥见城头一双青衫道士,提剑披褂,驻了脚。步惊云替她牵了绳儿:“风,不需理会。”
她叫她师兄一途引了,七拐八拐绕在巷子里,望着很深,一雨杏子青的那种,旁的没什么铺子,唯得一只朱门,不叫人窥的,死闭了。两人下马石旁落了鞍来,分花拂柳的,拾阶上了去。步惊云袖内捞了一枚信印,拍与掌柜瞧过。顷刻帘后碾出一二三四五个小厮,很识礼的,齐齐拱了手。话倒没有,秉烛同师兄妹照了路。
这厢步惊云同聂风才安下坐来,掌柜操持得倒快,已布妥了菜,末了一躬身:“风堂主,云堂主。”
步惊云与聂风添了茶:“这是天下会在上京的分坛。”
掌柜一旁笑了:“不错。两位堂主至得巧。上京的美人榜,三日后便放了。到时城中更有花事,好看得紧。”
步惊云听了哂然。
掌柜不晓得此事于他怎么就不兴论了。她唐突归唐突了,究竟惯了斗鸡走马,摸爬滚打的,一下悟了,也很机巧,接长补短的,又添了话:“两位堂主有要事在身。况且这个榜,不过一些中州富家公子,闲时没事,依着一副好形貌,拿与天下人盘玩。同,咳,同云堂主鸿鹄之志,自是不能相提的。”
步惊云瞟了掌柜,仍无言语。聂风与她礼了谢罢,掌柜诺诺得赦,退了。师兄妹桌边对坐,静的。灯烛三杯两盏,月挂南桥,夜在帘下,楼外有人摘笙拂弦,烟重雨初成的,好一趟杏花。巷子里几记梆鼓敲着,一过,已各去东西了。
聂风唤他:“云师兄。”
步惊云抿茶。
聂风望他,半天笑了:“云师兄,你,你比旁人好,你性情好,生得也好,整个中州都不及你了。”
她这番寻词摘句的,寥寥几字,下得忒狠。步惊云愣了,找不着处插个别的,扶椅歪了歪,仍抿茶。聂风以为不够,与她师兄夹了一筷子菜:“云师兄,你——”
步惊云见着师妹已把那么点忧切勾到他杯沿上来,推不能推,一叹:“我在想今晨那两个道士。”
聂风恍然,咳一下:“昨日在通衢之上,我已见着他们了。今晨他俩随了你我一路,想是别有计较。”
步惊云“唔”了一句:“明早我去城中点算天下会田产账目,你便留在栈中。此节来得古怪,还是小心为好。待我事毕,你我一并再与他们讨教分明。”
两人这般斟酌定了,聂风眉上没了挂碍,正捉筷子。步惊云复停了杯,转来望她。聂风一怔:“师兄?”
步惊云还有话:“风,我果然比旁人都好,整个中州俱及不上我了么?”
聂风拨了一碗的鱼,正囫囵挑了刺来。步惊云挪也没挪,仍捉她看了。聂风见着避不下去,横了眉:“不错。”
步惊云垂了眼,欢喜不是没有,究竟眉上折了一屑屑暖,浅的淡的,叶底藏花,不太显。两人饭毕,隔窗话了分别,左右寻了枕罢。晨来聂风起晚,待得濯洗诸般事毕,入了堂去,早有掌柜桌畔立着,见她循阶而下,一礼:“风堂主,云堂主已走。他嘱我为风堂主准备了几样吃食,一壶温茶。云堂主说他去去便回,要风堂主好生候他。”
聂风拱手与她谢了,择了个临窗去处,妥帖落了坐来,胡乱塞了两个桂花糕儿,把楼外一水的木竹眠禽,孤雀闲庭瞧了。一瞥见着巷口上戳了个拉琴的,衣敝履穿,拈了两盏音韵,荒腔走板,按不上调。她也没甚挂心此节,只一搭一搭的,虚虚往朱门里头瞟了瞟。
聂风心下稍凛。撤了手上杯盏,敛衣一掠失了影儿。剩了掌柜向檐下站了,言犹在耳的,得她留了一句:“若我师兄早归,请他不必忧着。”
捉琴先生这头正摁了个弦,没晓得拨是不拨,那厢聂风倚了身,与她来笑:“你这调子不对。”
先生一愣,瞥她半眼,拱了手:“讨教。”
两字完了抛了物什下地,已往巷外边蹿了。聂风急急掠将上去,袍袖一卷,拽她:“姑娘,你忘了这个。”
先生忙接了弦啊谱的,谢过欲行。聂风唉唉阻了,指点了巷里去处:“姑娘,我看你对那扇门很有些在意,不若随我一并同往?”
先生给她拽了不得松,仓惶一笑,茬也没搭,蓦地喉中嗬嗬两声混的,唇下湮下半抹子黑。聂风见着惊了,还待与她渡气续命来哉,奈何其人顷刻已殁了息了。聂风扶她一叹,斜来瞟得街外一人提了双鱼卦,海青衫,竟往一方茶水摊子里施施扣了盏,山崩不乱的,挑眉探她。
聂风心下稍怒,撇了拂琴先生,草草抢出巷来。道士也晓得她何等本事,避倒不避,扯了两块饼子向临的刀铺上边蹲了啃,于后缀一小童,衫服同色的,抱了一枚檀木匣子立了。聂风几步于前,一礼:“先生跟了我足足两日,车马劳顿,累得很。”
道士咧嘴一笑:“好说。”
聂风抿唇:“先生没话要续?”
道士咽罢了饼,把油沫子向襟上拭了,一笼袖:“我无话可说。只受人所托,定要取你性命。”
聂风乐了:“我就在此,先生上前便是。”
道士瞟她:“我方才见你出手拦阻小四,端得是很有些修为。你年岁尚轻,未及弱冠,却已称得上一流高手。若假以时日,必堪大用。我今天杀你,虽则因财,但也觉得惋惜。”
聂风一怔,愈发糊涂:“先生不识得我?”
道士向包裹里掏了一卷儿绢,展了瞥罢,又捉了聂风一瞧,半天把布帛拽在手中,弹指化了烟去,复来拂了袖上余灰,哂然:“你是谁已不重要,我接了这份差事,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没得改的。”
聂风叹了叹:“先生烈火掌修得好,但要取我性命,怕仍差了百八十年。”
她倒是十足的劝诫,但说得一丛枯话,见着不好,叫人听了,简直字字剐了心来。道士闻了难免有怒,拧眉瞪她:“丫头,你口气也忒大了些。”
彼时道上早塞了不少乡民,泱泱簇一圈儿灰灰白白,有人站久嫌累,扯了马扎坐罢抿茶,足足把这番生死相决当了热闹好瞧。聂风也是拦他不住,默了半天,为之奈何的,一拱手:“先生请了。”
言语到此再不堪说,道士翻掌隔空一捞,往小童怀里招了刀兵,弹指至处,扪得嗡然一动,铮铮出了鞘来。聂风瞧它生得稀奇,刃上循循添过几分倒刺,究竟不是寻常凡铁,甫一离匣,叫道士握了,也争鸣两下,几撇雪霜镜开,惊得一旁众人骇然退了几丈。
聂风以为这刀凶则凶了,走的是偏锋路子,很不经瞧,瞟了半天,拧了眉:“先生,这刀?”
道士一笑:“刀名赤日。”
说罢错步沉腰,一个架势摆了未足,偏向聂风掠将过来。师弟见他到得很有些曲折迂回,敛衣负手稍退,还有闲时思忖旁的。道士恨她忒不走心,冷哂:“丫头,你先受我一招!”
聂风攒了踏雪寻梅未施,也正凝而不发,蓦地当街奔来一句笑。阵仗忒大,横云摇山的,将将已戳在身前,“咣铛”一记阻了赤日刀势。道士叫她震得草草一退,几步跌宕才把身形勉力稳下。师弟没料着这个,禁不住眉间一动,熬霜煞雪,罄罄凿得什么响了。
其人倒不认生,哈哈撩了袍子,抬手把五指向鬓边扪一扪,提袖,拂了襟上尘:“刀决!?你既为刀客,又怎能难为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好不要脸!本姑娘来会你!”
聂风简直给她一句话掰了几截下来,分与两处痛了,余着缺的空的,愣得怎生慌张。他道上立了,颇不合宜的,念起一筐子旧年时。他不忍提,提他误信断浪,惹一袖的债,并了一身的伤,独个儿仓惶赶至天斩峰上,幸得皇影护他救他,为他抛家弃国,拼了性命不要,他不能忘;他亦不敢问,问他一世故友,自他一抛孤掷青山葬老,你此去后,四海三川的,一苇堪渡么?往江湖底事里浮了几盏大白,依依得数吗?这许多朝朝暮暮,晴雨无常里,你的粥可温,酒可欢,悲愁何来,过得仍好?
他一晌辨不清梦里醒后的,欲颦还休,仍解了笑,殷殷望她,一唤:“皇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