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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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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一旁站了许久的张英见皇帝的神色变幻不定,有些忐忑地叫了一声。
朱棣愣了愣,恍惚着从遥远的回忆里醒来,微微皱眉:“不碍事。进去吧。”
自从那年举兵进京,他真的已经有很多年不曾来过这里了。
而燕王府,其实,几乎见证了他除却荣登大宝以外人生中所有肆意潇洒的时刻。
没带任何随侍,暗卫们也隐在远处,朱棣负手走在前面,而张英沉默地跟着。
似乎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朱棣猛地一把推开了已经褪色的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生锈的门轴脆弱地哀叫着打破了寂静。
不知为何,朱棣总是刻意地忽略这个地方。这么久了,竟然从未让人来修葺过。
一路无话的两人,轻轻踏过门廊里堆叠的枯枝落叶,曾经觥筹交错灯火辉煌的燕王府只剩下一个苟延残喘的躯壳。
走过大门,正对着的影壁上,刻着双龙戏珠的巨大浮雕。
朱棣忽然低低地笑了,他叹道:“少陵,”
少陵是张英的小字,还是道衍取的。
“别看你先生一直那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当年…”
张英抬头看他,有些不敢接话。
先生与陛下当年的往事,就连皇妃娘娘都不敢随意谈论。
(注:张英为道衍亲传的俗家弟子。)
约是本来也没打算要他的回答,朱棣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
洪武37年。
“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本王从未想过!”年轻的朱棣冷哼道,看向面前之人的神色有些许闪烁。
道衍只是笑,而后凝视着他,半晌不语。
朱棣也微皱了眉回望过去。
这年的道衍已是中年,却只有笑起来时眼角会略带细纹,让那张清隽瘦削的脸平添了几分生气。他穿着再简单不过的青色长衫,手里捻着那串从不离身的朱红色佛珠,只是随意地单手负在身后那么站着,也挡不住一身在经书佛卷和禅画琴棋里养出的气度。
“燕四,”他如是叫道。
是朱棣让他这么称呼的——总觉得无论让他叫自己燕王还是朱棣都很违和。
道衍冲他抬了抬手,示意他跟上。
朱棣无奈却顺从地举步跟去。
那人从第一天到燕王府开始,就从未与他行过什么君臣之礼,一贯的我行我素。
道衍走在前面,清晨浓重的露气打湿了他衣衫的下摆,他却浑不在意,一手捻了珠串,只闲庭信步。
走到王府正门处,道衍回头,用缠了佛珠的手指向朱棣身后的大理石影壁。
“燕四,你看那里。”
朱棣也回头,随着看过去。
巨大的影壁上用精细的刀工雕刻出了双龙戏珠的情景,那两条蟠龙在祥云中若隐若现,龙头处那铜铃般硕大的眼睛目光炯炯,气势逼人。
他默然。
道衍轻叹了一声,道:“这世间本无什么真龙天子必承国运的命数。即使我皈依青灯多年参破生死,也不得不说,佛,并未指定谁人必须坐拥这江山。从来都是胜者王,败者寇。”
朱棣神色愀然,苦笑道:“可惜父皇并不中意本王。无论是大哥或是允文,在他眼中都胜过本王百倍。”
“此言差矣。”道衍说着走过去,与他并肩同立注视着双龙戏珠。
“皇帝并非不知,以你智谋才干在几位皇子中当数第一,却在十七岁时就急急地给你封王将你谴去封地…你可知为何?”
只有二十三岁的朱棣眼中一暗,嘴唇抿紧。这是他六年来最心痛之事。
身为儿子,没有什么比被自己仰慕崇敬的父亲猜忌并赶出帝京更令他难以忍受了。
“诚然,温恭良善的大皇子更得圣上眼缘。然而他不喜于你的原因,并非是你才行有缺,而是,”男子侧头望着他,似笑非笑,眼神灼灼。
“你与他太过相似。”
“而上位者,最不喜一把没有鞘的剑。”
道衍把那只缠了佛珠的手抬起伸到朱棣面前摊开,掌心向上。那手笔直修长,指甲干净利落,透着血管淡淡的青色,指节分明,纹路清晰。
“燕四,剑既无鞘便只能神挡杀神。这天下,若我为你拱手奉上,你可想要?”
朱棣怔怔看着那掌心中殷红的一粒粒佛珠,良久,猛地一抬头。
他看着青衫男子淡然微笑的脸容,轻轻说:“如你所愿。”
双手交握之间,仿如丛生蓬草。
有生之年倾尽所有,只愿看你君临天下。
在张英迷惑不解的视线中,想起了当年往事的朱棣,慢慢地向着那面已经饱经风霜的影壁走过去。
年老的帝王用枯瘦的指尖缓缓地拂过石雕锋利的棱角,唇边却逸出一丝苦笑。
“广孝…这天下,你早已为我拱手奉上…可我最后想要什么,你真的知道吗?”
喃喃自语着,他死死盯着影壁,仿佛想要透过它看出什么,却一无所获。
“你怎么能以为…我会愿意让人脏了你的眼睛…”
道衍的眼睛,可是这世间唯一看得到我心中天地的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