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提灯 ...
-
【文案】
自长安城南出安化门，前行二百里，见一处山水明秀之地。
市井传言，每到月圆之夜，月色皎洁，便有人影绰绰，衣着华美，提灯而来。
凭空幻化街市，歌舞升平……
似是花木之灵化为人形体会人间繁华。
府吏苏文生闻之，欣然规往。寻一月圆之夜，孤身提灯前往，踏碎一地月光……
【正文】
春末时节，细雨朦胧。长安城里，人家屋顶的青瓦被淅淅沥沥的雨水击打得泠泠作响。一支桃花开得芳妍，在细雨的洗涤下更加艳丽，从高墙上悄悄探出，晃着脑袋偷窥着外面的世界。
苏文生脚踩乌头靴，头戴方巾，一身青袍，撑着一把纸伞自衙府内笑着踱步出来。近日里，衙府内人人都在议论着城南郊外的奇闻轶事。说是有人夜里行路，误入仙境，体会繁华之后，如梦初醒，大叹浮生若梦。苏文生平素里对这等奇闻轶事深感兴趣，便详细地询问了当事人，做好准备，打算寻探仙境。
“十五月圆之夜，华服装容，提灯一盏，头带鬼怪假面，追寻着点点萤火前行，便可到达……”他低声喃喃道，“明日便是十五，可前去一观。”
翌日，暮色降临，夕阳收敛最后一抹温柔。月色冲破天际的阴云，于是地面如霜。
苏文生小心地走在山林间，借着树梢梳理下的斑驳的月色和提灯的光，跟着点点微弱闪烁的萤火一步步向前走着。他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但因为被假面遮挡着，无法知晓他的表情怎样。
“会遇见仙子吗？亦或者是鬼怪？”胡思乱想着，他心里渐渐发凉，脚下的步子不觉加快了些。
“喂，你小心点。”
不知是谁突然喊道，苏文生被惊到了。他生生地定住身子，小心翼翼地屏住气息，不敢四处看，只是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声音。
“喂，你快要踩到陷阱里了。”
又是同样的声音。不过此时声音近了些，苏文生可以确信声音是从自己身后传来，因为有灯光从身后凉气。是一盏提灯！他心跳突然加快，手心里冒出冷汗，不敢回头，紧紧握住提灯的灯杆，身体僵硬着。
“你在干什么？”那人又开口了，不过同时，苏文生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容。那人此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畔，侧过头来打量着他。而他只是看着面前的人呆住了。
那人梳着飞仙髻，一支古朴的玉簪随意点在发上，着一身莲青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莲足轻踩一双月白锦履，手提一盏莲状灯笼。眉眼盈盈，琼鼻微挺，樱唇点点。
“喂！”她不知道苏文生的呆状，隔着假面，只以为对方不理自己，于是皱起眉头，叫了他一声。
“额——对不住，在下无意冒犯姑娘。”苏文生回过神来，倒也不再害怕，躬身道歉，心里却暗暗赞叹道。“应该是仙子吧……”
“嗯，不用道歉啦。只是提醒你，前面是陷阱，小心点，跟着我走。”说着，她微微一笑，带起路来。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苏文生一边跟着她走着，一边问道。
那姑娘只顾走着，头也不回地回道：“当然，这个情况应该是去往黎境的。你应该是第一次来吧……”
“黎境？”苏文生暗暗好奇，“难道就是我要去的仙境？”
走过一处山路的转角，一片山崖出现在眼前，借着月色可以看到崖下云气涌动，便知崖底深不可测。可是那姑娘却没有止步的意图，仍然向着山崖接近着。
“难道黎境在那山崖之下？”苏文生突然想到这个不可思议的答案，他犹豫着，然后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了？”她未感到异常，还以为他不舒服，走过来问他，“山崖下就是黎境了，你突然停下来是不是不舒服？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妖灵……”她说着拉起苏文生的手向山崖走去。
“妖灵……她竟是妖灵！”苏文生吃了一惊，不知怎么办，只得随她走向山崖。“跌下山崖是死，被她发现我是人也是死，我倒不如赌一赌！”
她拉着他随意地跳下山崖，衣袂飘飘。苏文生只感觉天旋地转，想大声呼叫，却不敢开口，只得咬紧牙关，紧闭双眼……
“到了。”那姑娘开口道，随即松开了拉着苏文生的手。苏文生只觉得自己从生死边缘上走了一遭，睁开眼，松了口气，却又发现自己还处在生死未定的状况，心不由得再次悬起。
“你……怎么感觉很紧张的样子？”她笑了笑，说道，“放松啦，黎境里的灯节真的很热闹，很好玩的。苍山娘娘说，是要大家变成人的样子，体会一下人间的繁华。”
“嗯。”苏文生不好不做声，只好应了一声。他定睛细细看来，周围确实是人间的场景。街坊，楼阁……无一不是精巧至美，繁华至极。而来往的人，也正如市井。
看着打量四周的苏文生，她不甘寂寞，开口道：“嗯，我不能总叫你‘喂’吧。我叫玉婵，你呢？”
“苏文生。”他只顾欣赏周围，顺口回应道。
“那，叫你文生可以吗？”
苏文生暗自后悔，怎么就把自己的名字轻易地告诉了一个妖灵，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只得任她叫了。于是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又想到自己既然没有暴露，就还没有危险，于是放轻松了些。
“玉婵妹妹，这是谁？”有人向玉婵搭话。苏文生看向来人，只见来人梳着凌云髻，身着樱红色百花曳地裙，头戴一支碧玉瓒凤钗，手持一把火云扇，扇坠是一盏小小的红色提灯。
“红杉姐姐，他是……”还未待玉婵说出口，红杉眉头紧皱，冷声道：“他是人。”
玉婵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盯着苏文生，一脸的不可思议。苏文生则心头一颤，不知所措。
红杉径直靠近苏文生，苏文生一动不敢动，冷汗在假面下渗出。红杉冷冷地盯着苏文生，突然用火云扇打碎了苏文生的假面，苏文生的面貌顿时暴露在空气中。
“玉婵妹妹，你再仔细看看。”红杉冷冷地盯着苏文生说道，眼神仿佛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
玉婵懊恼地不知所措，低下头去，不出声。
“既然送上门来，就不要轻易放过了。玉婵妹妹，我正好需要人的精血，不然你把他送给我好了。”红杉用火云扇托起苏文生的下巴，轻声地说道。
玉婵看了看苏文生，又看了看红杉，犹豫着。“这……我还是自己用吧，红杉姐姐。我正巧……也有用。”她一字一字吐出来。
红杉拿开火云扇瞪了苏文生一眼，转身对玉婵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夺他人之爱了。玉婵妹妹一定要用得其所啊。再会吧。”言罢，转身离去。
“你……真的是人？”玉婵看着红杉走开了，松了一口气，然后好奇地问苏文生。
苏文生好不容易才从惊吓中缓和过来，听闻玉婵的问话，无力地回答道：“是。”
听闻苏文生承认了，玉婵很开心地笑了，然后继续追问道：“那，人间好玩吗？是不是真的像黎境这样的？你们那里的人通常都做些什么呀？”她一口气问了好多问题，苏文生不知道该回答哪个。
“真是个有趣的妖灵。”苏文生突然冒出一个令他惊讶的想法，不过想想玉婵对人间的好奇，以及玉婵并没有给自己危险的感觉，苏文生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样一个妖灵了。
“你……很向往人间吗？”苏文生试探着问道。
“嗯，”玉婵毫不犹豫地答应，“依稀记得娘以前说过，人间是个很温暖，很奇妙，能感觉到很幸福的地方。”
苏文生听闻，默不作声。
“文生，你说呀，是不是？”玉婵见苏文生不回答，着急问道。
好一会，苏文生才开口：“你……会杀了我吗？”
玉婵听到苏文生说的话，怔住了，然后支支吾吾地说道：“怎……怎么会呢？我……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是……可以……可以做朋友的人。虽然人都不相信妖灵的，但我真的……”
“是吗？”苏文生听闻，放下心来。“我相信你说的话。”他笑了笑,“人间啊，确实是个很温暖，很奇妙，能让人感觉到很幸福的地方……”
这一夜的月，温软而有韵味，这一夜的玉婵听到了幸福美满，听到了伤感无措，听到了苦心孤诣……元宵的前后几日，朝廷特许的长安城的三夜花灯，其中灯树，灯楼，灯轮……点滴入目，踏歌起舞，吟咏赋诗……玉婵觉得，要是自己是人，该多好。
“这黎境中的人间的场景是不变的，纵然金块珠砾，宫室华美，但每每来到此地，也已经索然无味了。真想去人间好好看看，看看那花灯漫天的场面啊……”玉婵感叹道。
苏文生问道：“你没有去过人间吗？不是常听说有妖灵出现在人间吗？”
玉婵看了苏文生一眼，说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才不会不听苍山娘娘的教导呢。但是，真的好想去人间啊……”夜空深沉的静默，闪耀着某只妖灵纯洁的心愿“哪怕一次，也好……”
苏文生看着玉婵期冀的眼眸，说道：“那……等到元宵节那天，我带你去好不好？就约在我们最初见面的那个地方。苍山娘娘只是不想你们伤害人才不让你们去人间的吧，你不会伤害人的，是不是？”
玉婵闻言，蓦然睁大眼睛，看着苏文生，道：“嗯，就这样约好了哦！”
黎明将至，黎境里的灯火渐渐黯淡，街市之景也渐渐消失了。苏文生和玉婵手里的提灯也早已熄灭。人影散乱，如烟一般飘落得无影无踪。
“你……该回去了。”玉婵伤感地提醒苏文生，“我带你离开这里。”说着便站起身来。
“我们……约好了的，不要忘记了。”苏文生不知如何安慰玉婵，只得这样嘱咐她。
玉婵点点头，“我们……还会再见的吧。”
“嗯，下月十五，我还来。”
之后，每月的十五，苏文生都来到他和玉婵最初见面的地方，然后两人一起进入黎境，第二天又一起离开。红杉见状虽有微词，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天渐渐地变得有些寒冷了。苏文生做完府里的工作，拜别父母，又一次提灯来到那个地方。等了好久，却一直不见玉婵到来。等到明月中天之时，玉婵才现身，两人就坐在山崖边饮酒赏月。
苏文生没有问玉婵发生了什么，因为玉婵只是默默地喝酒赏月，或者默默地盯着他看……眉眼间满是惆怅。他怕问起，自己没有办法帮到她，只是为她平添几分惆怅罢了，于是也默默地陪伴着她。
阳光初透，天际泛出微黄。
天亮了，两人也是时候分别了。
玉婵看着苏文生，突然开口道：“文生，我……”
“嘘”苏文生摇了摇头，“说出来伤心的话那就不要说了，我没关系的，只是会担心你。”
他看着她，慢慢转身，“我该走了，下月再见吧。”
玉婵的眼睛通红，她自发间取下那支古朴的玉簪，递给苏文生，哽咽着说道：“嗯，下个月再见，也别忘了我们的约定。以此玉簪，作为信物，愿不相忘……”
苏文生看着玉婵，端详许久，想到玉婵也许遇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于是微微笑着接过玉簪，道：“绝不相忘！”
“那么，再见了，文生……”
九月十五，花叶衰黄，月凉如水。
苏文生再次提灯前来，依旧是与玉婵初见时的那一身青袍，那一盏提灯，只是，他等了很久很久，玉婵都没有出现。明月中天时，他以为玉婵会出现，像那晚一样，只是遇上了什么伤心的事。可是，一直到清晨，他所期待的那身着莲青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莲足轻踩一双月白锦履，梳着飞仙髻的人影还是没有出现。
“到底，发生了什么？”苏文生有些着急了，“玉婵，你在哪里？”他一路向着山崖慌乱地走去，直到看到崖底翻涌的云气，他才知道，他所等的人确实没有出现在这里。
“究竟……”他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突然，他跳下了山崖，就像那一夜她拉着他的手跳下去一样果断，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闭上眼睛，即使被气流吹疼了眼睛，他也想要在某一处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看到她。“玉婵……”他在心里呼唤着。
并没有进入黎境，渐渐放大在自己眼前的是崖下的碎石，苏文生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或者，他已经不想做什么了。于是他闭上眼睛，等待自己生命的终结。
“喂，醒醒！”有人在叫他。
“玉，玉蝉？”苏文生蓦然睁开眼睛来，映入眼帘的却只是熟悉的府衙内自己的案前和同在一起当值的好友，而自己，他低头，自己竟然趴着睡着了！“是梦吗？”苏文生回想着那些或许发生过的一切，久久不能释怀。
“我还没有带她看看人间的美景，我还没有带她看长安城元宵节的花灯，我还没有带她品尝人间的美食，……我甚至还没有跟她说一声再见。”眼眶突然有什么滚烫而又冰凉的东西滑落下来，苏文生木讷地摸上脸颊，“我……是做了一场黄粱梦？还是处于现实之中？是梦的话，为什么如此真切？”
苏文生静坐了一会，起身走出门外，看着已经凋谢许久的桃花和早已枯黄的草木，哑然……
而他贴身放着的一支玉簪，赫然是一枚玉蝉的纹路。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提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