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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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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子菀知道自己在做梦。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谈不上什么美梦、噩梦。这个梦从她的出生开始,和记忆里成长轨迹如出一辙,她父母恩爱、兄长友恭,家庭和美。
身为幺女,卿子菀自然是家中掌上明珠。她的身份尊贵,却从不骄矜,待人接物素来兢兢业业、温温柔柔,在京中惯有闺秀的好名声。
她天赋异禀,开蒙比兄长更早,七岁已熟读诗书,能做文章,故八岁名动华国。
九岁那年,卿子菀外出偶遇翰林先生,就佛偈辩论,自早晨至夕阳,最终平分秋色。
十岁那年,卿子菀在院中亭榭抚琴,院外行人竟纷纷驻足聆听,不觉入迷。她在书院与人对弈,无一敌手,惊动国子监,最终险胜半子。
十一岁那年,卿子菀随母入宫赴宴。时值天子宴请使臣,使臣献《千山图》,于大殿上惊现残缺。卿子菀与国手一同修补,七天后再展,已完好如初。
十二岁那年,卿子菀在家中接圣旨,册封太子妃。
即便是梦,卿子菀仍记得那日来宣旨的公公是以何种语气念出圣旨上字字句句的。她状似平静地接旨,比起期待,心中更多的是好奇。
卿家双子是当朝太子殿下华桢良的伴读,卿子菀幼时便频繁与太子相见,开蒙后,更是时常讨论文章诗词。
卿子菀被教育成一个大家闺秀,但实际上她的父母并不指望她为家族门楣带来更多荣光。即便如此,被封太子妃后,卿子菀多了新的功课。
她不再念书写诗,她开始研习女红刺绣。那一年七夕时,华桢良托人从宫中带出一只玉佩和一句诗,而卿子菀正在对月乞巧。
他长她几岁,形似兄妹,但彼此已知终成夫妻,终成君臣。
十三岁时,卿子菀与华桢良乔装出游。他带她去坊市,毕竟她从前极少踏足此般境地。卿子菀在笼边围观一只白兔,街上行人熙攘,她的荷包竟被窃贼扒走。华桢良付钱买下白兔,又命暗卫去追。
少年少女在街边轻抚白兔,不觉四周杀意。刺客显形,白兔死,华桢良为卿子菀挡一剑,回宫后大病七日。皇后因此厌弃卿子菀。
两人再难乔装出行。
十四岁时,太子妃入宫。她毕竟年幼,华桢良不欲行夫妻之事,在红烛之夜割破掌心以混淆视听。
从此,卿子菀的住所从家变成了东宫。宫里的起居,和在家里的区别也不大,除了更空旷,规矩更多。
皇帝子嗣稀少,又年逾老迈。太子肩负巨任,大多时间在各州府办事。
太子无侧妃,卿子菀只需帮忙料理宫中些许琐事。然皇帝喜画,于是卿子菀也不用操心后宫的事,每日只需修复临摹古画,以供皇帝赏玩。
偶有太子回宫时,难得歇息几日,白日亦要处理朝中事务。
夜间,卿子菀与华桢良灯下共读,偶尔对弈一局。有时恰逢做了新的绣品,拿给他看,他握着她的手,相视一笑,恍若神仙夫妻。
十五岁时,皇后开始催促子嗣。卿子菀无所出,故又催促纳侧。太子婉拒。
宫宴上,曾经闺中伴友皆嫁作人妇。有女孕三月,小腹微隆,卿子菀好奇询问,第一次听见婴孩心跳。
十六岁时,皇帝病深。太子回京常驻,太子妃亦为儿臣,卿子菀随华桢良侍疾。
盛夏时,至行宫避暑。卿子菀在园中闲逛时不慎落水,被救起时已陷入昏迷。醒来时,侍女白颜说,太子震怒,放言她若不醒,要太医院陪葬。
卿子菀失笑,叫她去找来太子。她说,陛下尚在病中,岂能因为我而苛责太医?
华桢良抱紧她,一言未发。
回宫后,皇帝体况好转。中秋宴,皇帝嬉笑间提及子嗣,卿子菀举袖遮面,华桢良微笑以对。
是夜,谁教点红烛?
十七岁时,皇帝病危,榻前传位于太子。一日后,先帝驾崩。
孝期过,新帝登基,从此万岁万岁万万岁。卿子菀受封皇后,从此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从华清宫搬到凤宸宫,在更大的宫殿里等待他,就像从前那些时候。
帝后新婚夜,他仍旧是她第一次在东宫见到他时模样。墨色的长发,英气的眉峰,温润淡定的眸子,挺直的鼻梁。
他年长了,容貌生出了些微的变化,在她面前依旧有旧时的影子。
她仰脸望他说,陛下,你英姿依旧。
他却抚着她的长发,叹息说,子菀,你愈发美丽。
依依宫柳拂宫墙,清晨再起时,他们已经是年轻帝后,君臣夫妻,将携手度过余生。
十八岁那年,卿子菀有孕。太后终于不再横眉冷对,但仍旧吝惜笑容。
这时候,宫里已经有了更多的女人。
如同每一个家庭都需要有一个稳定的后宅来支持在外打拼的男人,皇帝需要借后宫来把控前朝。第一个女人进宫的时候,在离凤宸宫很远的地方封德妃。卿子菀坐在榻边,绣花针不小心戳破了食指。
血染红绣帕,她仿佛看见十四岁那年太子殿下割破掌心流下的鲜血。
俗世夫妻,或许便该如此扶持。那天家夫妻,更当彼此相顾。
给皇帝绣的那枚荷包到底没绣完。卿子菀的胎相不稳,肚子又尖,胃口不佳,睡眠亦不佳,昼夜难安。
皇帝夜深时来看她,肩头落雪。卿子菀靠在床头,迟疑着,唤一句,阿良哥哥。
他许诺以后不要叫她再吃这种苦头。
十九岁时,卿子菀在初春诞下双胎。皇长子起名华颐夆,皇长女起名华颐媛,龙凤呈祥的大吉之兆。
她不舍婴孩,皇帝破例许她将双生子带在身边。卿子菀思量再三,婉拒皇帝好意。
二十岁时,京中祸起。德妃小产,城中诡异不断,盛传有狐精作祟。
卿子菀率后宫往镇国寺祈福。遥遥望见卿家兄弟,她已是庄严皇后,君臣有别。
皇帝颁下赐死旨意,竟然还是她十二岁接旨那位公公来传旨。
一如当年平静,她安宁接旨。
桃木为钉,她着皇后朝服,被焚于宫廷。
即便是梦,卿子菀仍旧落下泪来。
她何曾想过,自己的一生,会是这样结局?
爱恨难解,她化作一缕幽魂,去往皇帝的宫殿。
年轻的皇帝,被妖孽定于龙椅之上,眼里落下血泪,风骨无存。
他的形容不再是她认识的模样。卿子菀上前,却无法托住皇帝衰颓的躯体。
黑云压顶,摧魂摄魄。
他们不过是凡人,哪能抵上界神仙妖魔半点灵通?
人间的天子或有龙气,奈何祸起宫墙,华国已是妖魔掌中之物。
一生过,大梦醒。
卿子菀睁开眼,终于看清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