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生还有多少爱》双语燕

21、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三）

　　又起风了的时候，谈思终渐平静了下来，顺气后，迎上欧阳晋嘉的深邃目光：“没什么了吧。”
　　谈思抹了嘴，摇头。
　　车重新飞驰在马路上，看着一闪即逝的眼前景物，谈思还是没忍住，问开车的人：“是欧阳政？”
　　欧阳晋嘉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或许是。”
　　或许？
　　“还有其他人？”谈思不懈地追问。
　　欧阳晋嘉陷入沉默，并没有给谈思什么回答，只是看了眼谈思的肩膀：“你伤口出血了。”
　　谈思才发现纱布上的斑驳血迹。
　　她嗫嚅：“怪不得有点痛。”
　　“忍一会儿，到了一个地方找人好好给你看看。”他满眼疲惫却依然盯着前面，手也死死握住方向盘。
　　见状，谈思说：“我来开车吧，你睡一会儿。”

　　欧阳晋嘉微微闭眼后点头，他相信她的驾驶技术，从那天在东巴凤汽车站附近看到她驾车就发现。他也的确太累，所以换到副驾驶位后，很快进入了睡眠。
　　睡眠中，出现了欧阳晋嘉在树林找到谈思之前的影像。

　　那个时候他刚刚甩掉追杀，正要离开竹林，欧阳政的人马又出现。枪声四起、乱弹横飞的过程中，他从眼睛到心，从手指到枪管，再道迸射出颗颗子弹都是杀意，赤裸的杀意！
　　冷酷无情的子弹瞄准对象射出去的一刹那，他才看到，对方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阿德。
　　开枪前，阿德对他喊话，质问他为什么要背叛阿政？他仅回答“你不会明白”后，再次转移了隐蔽点，以至于突然出现在阿德背后，一把将阿德撂倒！阿德带来的马仔还没包围过来，他已峰回路转地握了阿德的枪。那个时候，阿德没怎么反抗也没有挣扎就被他撂翻在地。因为，阿德相信他。相信欧阳晋嘉，所以让他知道了清水村的消息；也因为相信，欧阳晋嘉才能从欧阳政手上带走许文；并且，这份兄弟之间的相信，使得阿德屡次在欧阳政面前帮他遮掩一些“怪异”的举动……如此重重，欧阳晋嘉才有机会也才可能一步步了解到欧阳政的所作所为，更深入、全面地获取贩毒组织的内部消息。

　　阿德很单纯地认为欧阳晋嘉担心阿政这个弟弟。
　　谁知道转眼，兄弟反目，反目到原本冰冷的钛合金枪身被双方握得滚烫，直到——欧阳晋嘉他再次扣动扳机，将弹匣内的最后一颗子弹射出！
　　他撂下阿德后，说：“我和欧阳政从来不是一条战线，谈不上背叛！”
　　冷酷无情的子弹刺穿人的胸膛，人倒地，欧阳晋嘉才发现晚了，想要偏离方向已经晚了。
　　阿德死了。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养母说把他领回家的时候，阿政四岁，邻居的阿德三岁。阿政一开始非常不欢迎他，他的到来侵犯了欧阳政的地盘，于是，小小的阿德充当起了一个和事佬的角色，还充当起了成长过程中很长一段时间的中间桥梁。三个人都是兄弟。
　　仰面望着竹林的阿德看到他，伸出手。
　　他蹲下，握住阿德，听到他问：“你……到底是……谁？”

　　他把阿德扶起来，扶起来时，他感觉到了一股滚烫的热流烫到了自己。他一时之间忘记了回答，本应该给阿德一个回答的，等到他反应过来，阿德已经断了气。兄弟，在自己手中变成尸体。欧阳晋嘉站起来，握着空了弹匣的枪深入竹林。握着空枪，他又走出天色完全大亮的竹林。
　　“我宣誓，我志愿做一名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服从命令，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公正执法，清正廉洁，不怕艰苦，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坚决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警察事业……”当年国旗下，他誓言铮铮。
　　而今，他掏出烟，捧着微弱的火苗点燃一支精神的慰籍品。

　　后悔了？后悔当初填考甸南公安高等专科学校禁毒专业？

　　也许。他曾经很多次都在想，如果没有被那身制服诱惑，没有瞒着养母和阿政入读了警校，会不会有今天？如果……
　　如果那年没有走那条街，他会不会看到空手制服暴徒的警察？如果没有看到那个人，他会不会知道“缉毒警察”这四个字？如果不知道缉毒警察，他会不会填报禁毒专业？如果没有成为一名边防缉毒警，他不会工作才几个月就被选中去当卧底，而如果没有当卧底，他会不会知道欧阳政贩毒，然后有一天跟欧阳政反目……如果……欧阳晋嘉吐烟如雾。这个世界上如果有这么多如果，那他就没有数以千个的失眠日！

　　“每一次面对毒贩都是一次生死较量，命悬于一线，你懂吗？”小巷里，那个壮年缉毒刑警逆着光，正对欧阳晋嘉，“小伙子，禁毒警察是既辛苦又高度危险的警种之一，工资不多，休息时间少，还容易遭到报复，辛苦的很哪！你不要一时兴起，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欧阳晋嘉！”
　　那时，这个老态早显的警察告诫他：“小欧阳，不要跟着我了，回去吧，缉毒警察不是好当的！人家在歌舞逍遥，你却在冷风飕飕中布控守候，自己受罪倒算了，还要让家人跟着受罪，你家人舍得你当缉毒警察？”
　　舍得？欧阳晋嘉被风刮伤眼睛。

　　昨日舍弃养母，兄弟，越南的暂居地，现在得到了无数个暗夜，亲情和道义的磨刀相向。昨日舍去安逸、富贵、家庭、爱情等种种，所以今天，百年孤寂……当初，斩钉截铁于五星红旗下庄严宣誓，誓死以热血捍卫正义，然而梦想与现实冲撞得四分五裂，自己要侦察的对象竟然是欧阳政！接过命令的那刻，他就开始了在舍与得之间撕扯！数以千计的暗夜里他都在跟自己拔河，一方面是欧阳政，另一方面是自己的誓言。

　　是与非，黑与白，光明与幽暗……这种双重生活把他推到了悬崖边缘，数以千计的日子里，他渐渐忘了自己，忘了自己该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就是他的孤独地狱！
　　欧阳晋嘉闭紧双眼靠在车座上，眉头绞成一团。谈思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缓缓将车窗关闭，于是车内的气温缓缓回升。
　　欧阳晋嘉的噩梦，也缓缓流走。

　　天色死灰。
　　谈思一边开着车，一边和欧阳晋嘉的耳边说起话来。她说，我在清水村被人注射毒品的事，李豫应该告诉过你吧。
　　欧阳晋嘉睁开眼睛，点头。
　　“人们常说，经历过一些遭遇，会比以前更珍惜生活。后来我想，这道理果然是对的，就像曾经尝过失去的痛苦，现在就会比以前更加懂得什么是珍惜，所以我拼命笑，很可笑也很难看，无所谓，因为要是不笑，那些痛苦就会如影随形。我不想让这些负面的东西占据我现在的生活，以前的我吃了很多苦，对现在唯一的一点希望，我绝对会死抓住。”
　　欧阳晋嘉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番话，而且还如沐春风地笑。

　　“我相信老天是公平的，给你多少，自然会拿回多少，拿了你多少，肯定会回赠你多少。我拼命这样想，所以对未来，不绝望。”她的眼神，比他还坚决。
　　那一瞬，有什么东西让欧阳晋嘉怔住。
　　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人往往比较敏感，这种敏感让他们的目光犀利，很容易就从别人身上读取到相似的东西。欧阳晋嘉并未表露出什么，但谈思还是从他身上阅读到了一种东西。不懂的人只当是一个人的拒绝和冷傲，懂得的人，却会痛彻心扉。
　　车轮下，路况开始不好起来。

　　谈思紧紧地握住方向盘：“突然想起‘破窗理论’来。”
　　他回神。心里却笑，她知道的理论还真多，第一次是“六度分离理论”，在清水村围堵到她，说了一番“衣冠禽兽”论，现在，又是破窗论。
　　谈思不等回答，说：“这个理论是说环境对人的暗示和诱导。就像一栋楼的窗玻璃被人砸坏，却很久都没有人去修理，慢慢地，有一些人就会受到某些暗示的纵容，心想这栋楼肯定是废弃了的，没人管了的，随便砸随便砸，于是窗玻璃一扇一扇地被人砸碎。”
　　欧阳晋嘉倚在座位上，点燃烟。

　　“不只是楼，社会上也有窗户，早被砸破却没人修理的窗户。其实，有人也想去修补，但又怕自己去修补讨不到好不说，还要落得一个多管闲事的下场。南京的老太太就是一扇破了的窗户，彭宇去修，得到的不仅不是鼓励和褒奖，而是被扭送至派出所，甚至还有后来的对簿公堂。采集人证，旁人知道却也摇头说不，就这样，一个修窗户的倒下去，千万个想修窗户的不想站出来，最后，人们对破窗户见怪不怪，更加麻木，久而久之，这个世界就会到处都是破窗户。”
　　副驾位上的人还是沉默。
　　“这个理论是一位警察叔叔告诉我的。我听懂了这些后，就想做一个不是修补窗户的人，而是，一个引导社会去鼓励、肯定和赞扬修窗户的新闻人。”
　　欧阳晋嘉想问，失败了吧？

　　谈思却说：“年少轻狂的时候不懂事，尤其不懂得规则，所以不仅没引导成功，自己反而砸烂几扇窗户。到现在，如果放弃那时候有的坚持，如果不防微杜渐那些有砸窗户的苗头和现象，对自己来说，以前付出和遭受就都白费，以后说不定更要被欺负！呵，说到底我还是自私的人，光从这一点来说，我就觉得有一口气咽不下去。”
　　车行入更加昏暗的地方很久后，欧阳晋嘉又听到谈思说：“欧阳晋嘉，我们都不信佛，也没有好运气等到别人来拉一把，我们只能靠自己，把自己拽出孤独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