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令》北唐清峯

1、【一】年幼

　　大荣皇宫里的丧钟被敲响的那个冬夜，帝山之顶忽起大火，火光滔天，猩红如血。那山中熊熊燃烧起的火焰如同可怕的血爪，在北风中愈伸愈远，似乎火势再大一些，就要殃及山下的大荣宫了。
　　可此时此刻，遥远的皇都却依旧星光点点，安宁如常。
　　城中小雪纷纷而下，落满屋宇楼阁。皇都百姓们深陷睡梦，谁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外面的天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娘，你醒醒——”男孩迷迷糊糊间摇开了半页窗子，望见山野间如精灵般跳跃的雪花，心中一喜，“啊外边下雪啦！”
　　窗下女人察觉到冷意，将男孩的头往被褥里塞了塞。
　　“小川，关上窗子。”
　　男孩噤声了一会，可过不了多久又从被褥中钻出，开了窗子。
　　小川呆呆望着窗外，干净清澈的眼睛映着白雪，落向远处的天际。
　　“娘、娘你醒醒！”
　　“小川听话，快睡吧——”红瑾眯了眯眼，又将小川拉了回来。
　　小川被擒住了身子，有些沮丧，可眼睛却还直勾勾地瞪着窗户。

　　这是一个天赋异凛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的警觉远比常人要高上十倍不止，就连此刻躺卧在他身边的娘亲都不曾察觉到。此刻，小川听着窗外窸窸窣窣的雪声，又嘀咕了句：“娘，那山头起火了——”
　　红瑾今夜本就睡得不踏实，此刻她一听儿子的话，翻身往窗外一望，脸色竟一下子刷白。她顾不得什么，一骨碌起身就点亮了屋子里的灯。
　　小川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会，问：“娘，阿爹要回来了？”
　　红瑾不作声，忧心重重地望向远处山头的大火，轻轻摸了摸小川的脑袋。
　　今夜帝山起火，宫中定然大变，凶险至极。她只求李崇山能快快回来，能平安回来。

　　可小川也不是随口说起他阿爹，只因方才耳边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果然不出一盏茶的时间，有人飞身下马，进了院子。
　　红瑾又惊又喜地夺门而出，将李崇山迎进屋子。
　　“爹？”小川喊了一声，眼睛却定定望着李崇山背上的那一卷绒被。
　　“小鬼头，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李崇山拨开儿子的脑袋，大步来到榻边，解开了绒被。不想里面竟藏着个衣容华贵的小姑娘，可小姑娘脸色僵紫，浑身冰冷，竟已是气息奄奄。
　　李崇山赶紧给红瑾使了个眼色。
　　“阿瑾你看看她，这一路风雪交加，雪儿怕是冻坏了。”
　　红瑾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匆匆搬来火炉和药箱。
　　夫妻俩一宿未睡，就细心照料这小姑娘。小川看他们在床边忙到了天明，只等小姑娘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爹娘的脸色才稍稍好了些。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李崇山没有多说什么，只告诉小川她叫雪儿。雪儿也不会在这里呆多久，听说很快就会有人来接她。
　　可过了三天，都不见家中有客到访，小川只希望雪儿快些走才好，因为这样他就有床睡了。可后来小川又不希望雪儿那么早走，他第一次见到那么水灵可人的小姑娘。
　　雪儿玲珑精致的小脸蛋雪白粉嫩，她梳着整齐的双螺髻，秀发垂落两肩，衣履雪白，不惹尘埃，看起来既高贵又美好。
　　不过说来也奇怪，雪儿自从醒来以后，就一直望着窗户发呆，那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整日满怀心事，充满忧虑。小川见她除了解手吃饭，几乎都不下床，也很少同他们说话。
　　一开始小川以为她是在看窗外的雪，可后来才发现她是在看那夜被火烧了的山头。

　　皇城冬雪三日，下得断断续续，外边积雪终日不化。放眼望去，连绵的群山银装素裹，洁白雪亮，可惟远处那座矮山乌黑狰狞，留下烈火焚烧的痕迹。
　　小川知道，那座山是帝山，而山下就是万人景仰的大荣皇宫。
　　“你从皇宫来的？”小川问她。
　　雪儿不吱声，望着窗外发怔。小川见她脖子上挂着个别致的玉雕小铃铛，那小指握着红绳轻轻拨动，铃铛便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空灵清脆，如山泉作乐，好听极了。
　　小川失神一会，又道：“那山被火烧了，恐怕来年春天再看不到山顶那片牡丹了。”
　　雪儿一听，红了眼眶，倔强地撇过了头。小川说的是实话，也不是故意吓她，可见她泪眼汪汪，愈加不想搭理他，只觉手足无措。正好李崇山在门外喝了声，小川一个激灵，便拿起木头剑匆匆跑去练剑了。

　　翌日雪儿起来，又开了窗户。她望向窗外，却不由愕然。
　　只见屋后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堆了个胖乎乎的雪人，石头眼睛，萝卜嘴巴，头上还歪歪扭扭插了朵从衣服上剪下来的大红花。
　　这哪里是牡丹花了。雪儿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一推开门出去，只听得“啪啦嗒”一声，小川的木头剑被远远甩在地上，他吃了阿爹一击，正痛得大呼小叫。
　　“小川，练剑时候岂能分心！你这样三心二意，若日后出去闯荡，如何御敌！”李崇山重重叹了口气，扔下木头剑，“你自己用心练一练，多体会体会爹教你的东西，今天再练不好，就不准你吃饭！”
　　可小川现在哪里能集中心思，他想这是雪儿第一次跑出来看他练剑，小姑娘终于不再死望着那座山，这让他有些高兴。
　　于是小川一边练剑，一边偷偷张望。却见他阿爹不知跟雪儿说了什么，叫她眼睛一红，竟又潸潸落泪。
　　这下好了，小川一头撞在木桩上，磕出了血。吓得他娘亲惊呼一声，跑了出来，却被李崇山拦住。
　　“自找的！由他去！”
　　李崇山回身，向儿子怒喝了一声。
　　“小川！给我站起来，继续练，不许停！”
　　小川咬咬牙，揉着脑袋晃悠悠站了起来，见门口雪儿已被他娘亲红瑾搂在怀里，正止住了泪，充满疑问地望向他。小川心中一紧，自觉不能丢脸，便振作了精神，认真练剑。
　　如此，从天亮练到了天黑，小川果真连午饭都忘了吃，可终于把他阿爹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了。晚饭时，雪儿依旧满脸落寞，沉默寡言，可小川无意间撞上她的眼睛，见她忽然目露关切，小川心中动容，竟又差点噎住。

　　晚上，李崇山将儿子喊了出去。
　　“小川，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来爹为何要教你用心练剑？”李崇山一边细心地替儿子上药，一边问他。
　　小川想了想答：“爹是盼我有朝一日能成大器。”
　　“我还盼得到那一天！”李崇山给儿子吃了个响栗，目光落向那烛灯摇晃的屋子，深沉了几分，“小川，你要答应爹，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保护雪儿。你变强、变勇敢，都是为了能保护好雪儿。”
　　“爹为什么？”小川觉得奇怪，他认识雪儿才不过短短几天。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李崇山笑着拍了拍儿子，目中豪情万丈，“因这本就是我们李氏父子的使命。保护太子一家，你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是义不容辞！”
　　小川有些震惊，又有些纳闷。他本以为这一天还离他很远，可哪知七天后的一个黎明，他阿爹就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将一柄剑交给了他。
　　九泉宝剑，轻如鸿羽，力如泰山。十五岁的男孩将长剑紧握在手，虽是微微颤抖，可亦是热血沸腾。
　　小川知道，这把剑是阿爹最珍贵的宝物。
　　此剑本身充满灵气，带着股奇异的酒香，平日里他阿爹将它埋地十尺，只有在出远门干大事的时候，才会将它从地下挖出来。可今日，阿爹竟肯将这柄剑交给了他。
　　“爹？！”小川摸着宝剑，激动地难以言喻。
　　李崇山却按住儿子的肩膀：“小川，今日你带着雪儿翻过山头，去那小池庙里找一个带着青铜面具的叔叔。他会带你们去到安全的地方。”
　　小川一愣，回头看到他娘亲红瑾拉着衣着整齐的雪儿站在门口。红瑾泪眼朦胧，望着小川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万事多加小心。
　　“爹、娘，那你们呢？”小川望着神色凝重的阿爹和娘亲，心中隐隐不安。
　　红瑾轻轻抱了抱他，与李崇山对望一眼，强笑：“爹娘要在这里等一位故人。等办完事情，就去庙里找你。”
　　小川点了点头，还未问什么就被他阿爹催促着上了路。

　　冬日寒冷，所幸出发这日天光晴好，不再刮风下雪。小川带着雪儿穿过积雪的山林，沿着湿滑崎岖的山道蜿蜒而上。
　　长路漫漫，雪儿极少说话，小川只有拉着她的手才会感到些许安心。
　　一路上，风景怡然，山色雪亮，小川听着雪儿脖子上那枚玉铃铛清泠作响，觉得先前的顾虑烟消云散，畅快极了。
　　可当夜，就是两人在崖边小憩的时候，却见远处山中忽起一阵大火。浓烟滚滚，火光滔天，映红了那半边天，也映红了小川的眼睛。他腿脚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爹、娘？”不、这不是真的、绝不是！
　　“小川？”雪儿怔怔望向山中火光，第一次喊了小川的名字。岂料小川一个骨碌起身推开了她，捡起长剑就一声不吭地沿来时的路飞奔而下。
　　可不管再快，回到家中，也已是天光大亮。
　　大火早已熄灭。寒风穿过空荡荡的屋子，扑在小川的脸上，有一股焦烟余烬的味道。他跑遍屋子，跑遍山林，找不到爹、也找不到娘。
　　忽然之间，他在这里快乐生活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是这间残破的屋子和一片被火烧成焦炭的土地！
　　这一切发生地是那样快，又是那样地让人措手不及。
　　“骗子！大骗子！”小川疯了一般对着木桩子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已是满手鲜血淋漓，可他浑然不觉寒冷疼痛，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喊到精疲力竭，他方松了手，整个人跌倒在火烧后的院子里。
　　“叮铃”“叮铃”的玉铃声响起。
　　雪儿追了一路，终于追上了他，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见小川浑身焦黑，满手鲜血，又惊呆了。小川一看到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满眼通红地站起来，狠狠将雪儿推倒在地。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爹娘就不会让我走！我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小川痛恨自己，为什么一路上他不知道回头望一眼，或许、或许多看一眼，他就能够早点发现这一切。
　　可就算如此，他又能怎么样呢！他现在只有把恨和气一股脑撒在这个小姑娘身上。
　　“你滚、你快点滚开！你害的我没有了爹娘，也没有了家，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走、走得越远越好！但愿我不要认识你，不要再遇到你！”什么保护雪儿保护太子一家，小川不明白，一个连家都保护不了的人还能保护得了什么。
　　“小川——”雪儿默默在他跟前蹲了下来。
　　其实，两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同病相怜吧。
　　“这枚铃铛是我的护身符，我把它送给你，你不要再哭了。”雪儿说着摘下了玉铃铛，将它挂到了小川的脖子上。
　　“我不要！”小川却猛然撞开她，一把扯下红绳子，将铃铛扔得远远的，“这种倒霉丧气的东西我才不要！”
　　雪儿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半晌，又回头望了望那被扔在地上的玉铃铛，过去捡起来一看，上面已经裂出一道缝隙。
　　这上古的寒天白玉本是坚不可摧，不知那个男孩子用了多大的力气，竟能将此物摔出一道裂痕来。
　　雪儿将玉铃铛握在手里祈祷了一会，又将它轻轻放在地上。她望了一眼小川，见他依旧用那种仇恨凶狠的目光瞪着她，心中不禁微微黯然。
　　她想，小川正经历的她都经历过，可小川难道不懂吗，她的心里其实和他一样难过。
　　不、加上她对小川的难过，她应该比他更不好受。
　　雪儿想到这里垂下了头，转身便往山里走去。

　　小川望着她瘦小的背影渐渐远去，没有问她要去哪里，也没有问她还会不会回来。他只是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和空虚，他想起阿爹教他练剑时狠狠地骂他，又想起娘亲在冬夜里为他暖脚，想起一家人围坐在这个院子里高兴吃饭的场景。这些似乎都还只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但此刻，大火燃烧的余烬和黑得发慌的屋子却告诉他，那一切再也不会回来。爹走了、娘也走了，或许就连那个闷声不响的小姑娘也不会再回来，就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冬日的天黑得极快，积雪消融的夜里寒冷刺骨。死尸般的小川动了动，听得“叮铃”一声，踢到了那枚铃铛。他捡了起来，摸到铃铛上缺了个小口。
　　天黑了，山里简直会冻死人，可雪儿真的听他的话不再回来了。
　　小川将冰冷的铃铛握在手心，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后悔。其实静下心来想想，家里的火也不知是谁放的，爹娘的尸骨也没寻见，一切或许还有转机，他不该这样冲动而沮丧。
　　去追她吧，就算不是为了让她留下，也要把玉铃铛还给她。
　　小川这样想着，似乎又有了些许精神。他利索地撕开衣裳，用布将伤了的手包扎好，便拿起了身边的九泉剑。
　　他闭上眼睛，开始用自己灵敏的耳朵探查起周围的一切。
　　忽然间，捕捉到遥远的马蹄声，小川心中一紧，即刻顺着声音跑了出去。

　　“叮铃”“叮铃”——
　　手中的铃铛一路作响，也不知是跑了多远，小川远远就看到那一队军装的武士自林中小步而来。他还来不及躲，就被人一把抓起，丢到了地上。
　　那马上男子高大威武，一身猎猎军装，肩披银灰色的盔甲，怀中正抱着那昏迷不醒的雪儿。小川永远也忘不了男子戴着那面凶神恶煞的青铜面具，望向他的那一眼，如寒冰利刃，叫他浑身发颤。
　　‘去找一个带着青铜面具的叔叔，他会带你们去到安全的地方——’依稀记得他阿爹嘱咐他的话，那么这个人不正是那日阿爹叫他去寻的人？！
　　小川有些激动，呆呆站着，却听得男子身边的青衣武士开口问：“主上，这个孩子——”
　　男人没有多看一眼，冷冷将马掉了头。
　　“斩草除根，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