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无计》席云诀

6、第 6 章

　　5.当归药庐

　　日上三竿时分，二人到了虞城外。

　　远远可见城门前排了一条不短的长龙。

　　虞城是西北一座偏远的小城，一贯来往皆是毗邻村镇中的人，每逢集市开张的时候倒也不失热闹，只是往常再热闹也少见此番景象……

　　司徒燕然微感纳罕，牵着雪蹄儿走过去，他们走得近了，引来人群中不少侧目，司徒燕然没放在心上，倒是迟云潋原本与他并肩而行，起初二人之间还隔着一拳的距离，渐渐对方的手臂贴上他的，司徒燕然回头看去，迟云潋跟着他的动作缩了缩，像是要躲进他的影子里。

　　以司徒燕然的耳力自然能将那些人的谈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无非是二人形貌太过引人注意罢了，听来倒是些顺耳的赞誉之词，其实大可大声些无妨……还有几个姑娘不时往这边瞥上一眼，眼波柔若春水，含羞带怯。

　　司徒燕然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子，想道：……若是真能藏起来就好了。

　　这些人手里皆拿着一样东西，司徒燕然留神看了看，从衣衫的夹层内取出了同样的东西。

　　迟云潋看过来，“这是何物？”

　　“身份文牒。”

　　迟云潋接过来翻看，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牒，颇有几分新奇，无心留意人群中的议论。

　　“怎么，而今我们来虞城还要身份文牒了？”

　　“这可坏了，为何不早做通知？我可没准备。”

　　“是啊，来个虞城而已，又都是一个郡的人，往日哪儿需要用得上文牒？”

　　“多半是城里的贵人搞出来的破事儿，可不是吃饱了撑的！”

　　“当真半点通融不得？”

　　“别说，适才我见城西米铺的关大老板给守卫塞了个荷包，瞅着分量可不轻，那守卫把东西丢还回去，还当场将他狠狠斥责了一番呢！”

　　“算了算了，散了散了，赶明儿再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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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就有好几人唉声叹气地走开了。

　　司徒燕然收回目光，垂下睫羽，却是一派若有所思。

　　队伍长是长，好在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工夫就轮他们二人到了最前头，守卫接过二人的身份文牒验看，又抬眼将他们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即将文牒交还，侧开身子，便是放他们通行的意思了。

　　迟云潋从城楼的阴影下走出，抬眼看去，步履不由一顿。

　　肩上一重，司徒燕然伸长手臂搭在他的肩头，“师弟，如何，这人间热闹罢？”

　　适才城门外那几位姑娘正好在离二人不远的地方，听得这话，又暗暗送来一阵眼风，颇有几分意味不同。

　　司徒燕然侧耳听去，只听她们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莫非那小公子是打山里来的狐狸仙？”

　　司徒燕然险些笑得打跌，连忙扶住迟云潋。

　　迟云潋扫来莫名其妙的一眼，衣衫一振毫不容情地甩开他，径直拂袖而去。

　　司徒燕然撇撇嘴，哪儿来如此不解风情的狐狸精？

　　*****

　　自城门一道下去，大道两边皆是密密匝匝形形色/色的商铺摊贩，货药、卖卦、杂耍、探博……叫卖声、吆喝声此消彼长，不绝于耳。此间市井繁华，人流于其中游走如水，却还算通畅，司徒燕然很快追上迟云潋，只见迟云潋面上端得是滴水不漏，只一双眸子滴溜溜地转来转去，盈满了兴味与好奇，愈发显得清冽明透。

　　他的目光落在哪儿，司徒燕然就拉着他凑过去。

　　“师弟，这个是粉羹……”

　　“这个是煎白肠……”

　　“这个是芙蓉饼，师傅他老人家喜欢，可以带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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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弟，这个是糖画，你属龙，让老爷子给你画条龙好了。”

　　只见那老人的一双手发红发皱，皮肤松弛薄软，紫青色的青筋与脉络明晰可见，擎一柄铁勺舀了满满一勺糖，第一滴灿金的糖汁儿在光洁的案板上落下去，而后行云流水般画开，手没有抖一分，错一分。

　　迟云潋睁大了眼，目不交睫。

　　眨眼间一尾威仪棣棣的游龙跃然而出，老人给粘上一根细长的竹签，再用一把小铁铲将糖画轻轻刮下，送到了迟云潋面前。

　　迟云潋这才眨眨眼，又端详了一会儿，低头冲着尖尖的龙角咬了一口，脆的、甜。禁不住又咬了一口。

　　老人笑起来，眼角的褶皱比衣衫被腰带勒出的还多，“小哥，好吃吗？”

　　迟云潋白皙的面皮微泛红，略一颔首，似觉不够，又重重点了一点。

　　“有那么好吃？”司徒燕然凑过来，张嘴就咬了一口，迟云潋不满地瞪他一眼，他咬的是龙首！

　　司徒燕然被这一眼瞪得心下微动，一挑眉更凑近了几分，“师弟，你这儿……”说着以指腹轻拭对方唇角，迟云潋浑不在意，毫不客气地扯过他衣袖抹了个干净。

　　司徒燕然将指尖一点糖渣抿入口中，唔……是很甜。

　　怎么他喜欢的尽是吃食？这么想着，开口的却是：“师弟，想吃什么告诉我，师兄都给你买。”

　　迟云潋闻言反倒收回目光，忽然迈步朝前方走去，对周遭景象再也目不斜视，司徒燕然忙跟上，“师弟，你这是要去哪儿？”

　　“师弟，难得来一次虞城，你不好好逛逛？”

　　“师弟，等等我……”

　　“师弟，你走错了，东榆巷不在那边——”

　　*****

　　东榆巷有棵老榆树，据说已有百年历史，远远可见一扇亭亭如盖的广大树冠，待走近一看，其树干漆黑粗壮，高大挺拔，树枝更是蜿蜒伸展，几欲遮天蔽日，地上的树根凸露地面，盘盘囷囷，如蛟龙卧地。

　　迟云潋站在树下，低头去数树根，想着这大概真是棵很老很老的树了……

　　那树干至少需五人合抱才能围绕，司徒燕然只得在地上寻了松动的树根拴上缰绳，雪蹄儿踹开脚边的一块石头，像是对被拴在这儿的境遇不大乐意。

　　迟云潋伸手给他顺毛，聊表安抚。

　　司徒燕然往面前一指，“呶，就是那儿。”

　　迟云潋跟着看过去，榆树的树枝垂落下来，将视线挡去了大半，隐隐见得一方红底黑字的匾额，他走出树冠的阴影，便见其上四字银钩铁画——“当归药庐”。

　　二人一同步入药庐，有融融热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子草药浓郁辛涩的味道。

　　紫苏、防风、荆芥穗……是风寒清热之方，迟云潋念头甫落，屋后有人端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走出，送给了一位堂前等候的老者，“沈老爷子，这是您的药，小心烫，慢些喝。”

　　老者一张嘴就止不住连咳了几声，颌下白须微颤，“有劳白大夫了。”

　　“不妨事。”女子回过身来，面上笑容尚未淡去，瞥见二人，笑意又深了几分。

　　司徒燕然开口唤道：“茹姐。”

　　药庐的主人姓白，单名一个茹字，看来不过花信之年，挽着端正的妇人髻，面容清丽娟秀，笑容更是一派温柔可亲。

　　司徒燕然与她相识，说明来意，将迟云潋从身后推出，在场诸人听闻这弱冠少年是那寻隐谷中的高人遣来出诊的高徒，一众目光登时纷纷聚拢到迟云潋身上。

　　于是迟云潋的面孔不可抑制地漫上一片红晕，低头避开众多视线。

　　众人交换了几个眼色，其中不乏狐疑——无非是觉得观其形貌神态，这少年不大像个医术精深的大夫罢了。司徒燕然将此情状收入眼底，心下叹一口气，也觉得以自家师弟这比松鼠还怕生的性子，师傅委实是给他出了道难题。

　　孰料真到了那时候，迟云潋端坐于案前，案上摆着一个花青色的脉枕，病人将手腕搁于脉枕，迟云潋伸出手号脉，面容渐趋沉静，反倒脸不红心不跳了。

　　“近来刷齿可有出血？”

　　那病人连连点头，“不错，出了好些血丝，每次都要漱上好几次口才能冲刷干净。”

　　“平素可是喜食辛辣或冷食？”

　　病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壮实汉子，闻言“嘿嘿”笑起来，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大夫，你是不知道，街口新开了家冷食摊，那老板娘是从荆州来的，店里的品种不止新鲜，手艺更是一绝，我每天干完了活，能去她那儿喝上三大碗冰雪甘草汤！”

　　迟云潋不赞同地瞥他一眼，“你这是胃热之症，不能再吃这些了。”

　　那汉子登时哭丧起一张脸：“什么？只怕老板娘今日还留着我的那份等着我哩！”

　　一旁有人幸灾乐祸，笑着揶揄：“吴三哥，你是看那老板娘漂亮吧！”

　　“你这孙子瞎说什么呢！”那吴三粗着嗓子吼回去，一张脸却黑里透红。

　　迟云潋拿起纸笔，“刷刷刷”几笔写下药方，扬手送出去，“煎服，每日一剂。”

　　吴三接过药方，迟云潋见他神色郁郁，又补上一句：“倘若药到病除，日后切记节度。”

　　吴三愣了愣，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只说节度，没说以后再也不能去老板娘那儿啊……转眼间喜逐颜开，“是，是，多谢大夫。”

　　迟云潋点点头，道：“下一个。”

　　司徒燕然在一旁看着他专注的侧脸，一时竟有些出神。

　　原来师弟没有旁人，没有他……也行。

　　此时忽听对方唤了一声：“师兄。”

　　司徒燕然下意识应道：“嗯？”

　　“熬药。”

　　司徒燕然看过去，迟云潋已埋首为下一个病患看起病来。

　　他从白茹手里接过配好的药材，乖乖钻到后面熬药去了。

　　崔墨弦……司徒燕然在心底暗暗戳自家师傅的脊梁骨，你倒会折腾人。

　　*****

　　那日一直到月近黄昏，迟云潋方才送走最后一位病人。

　　白茹本欲留二人用饭，司徒燕然推辞道：“不了，我想带师弟到城中逛逛。”

　　他带迟云潋到虞城中最有名的酒楼，这会儿酒楼里已是座无虚席，小二领着二人到楼上特意留出的位置，司徒燕然还未开口，迟云潋看过一遍菜单名目，已抢先道：“两碗阳春面。”

　　说着掏出一把铜板，一枚枚认真数了出来——那是他今日的诊金。

　　那小二愣了愣，看向司徒燕然，却见司徒燕然只是含笑凝目身边的少年。

　　这小二也是见过大世面的，面上不露，转身下了楼，高声道：“两碗阳春面。”

　　一时不少形形色/色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没见过占着一两银子的位置点十文钱的阳春面的人。

　　司徒燕然半点没在意。

　　迟云潋察觉到，困惑地看向他，“……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司徒燕然笑了笑，“阳春面可好吃了。”

　　这大概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阳春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