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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4.熹微

      司徒燕然五年前从外面把雪蹄儿带回来的时候,那还只是一只不足月的小马驹。

      崔墨弦特意为它在湖畔修葺马厩,司徒燕然从山上捆来柔软厚重的干草用来给它做窝,哑婆婆从就近的村子里换来马奶倒入石槽……迟云潋?迟云潋什么也不会做,只对小马驹新奇得不得了,时不时总要来看看他。

      小马驹还没有脱奶,却早早离了父母,起初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声也不叫,瘦弱的四肢打着颤总也站不起来,只能孱弱无力地卧倒在干草窝里。

      偏偏迟云潋成日眼巴巴地守着它,司徒燕然只得端着药碗来寻他,那时节约莫是深秋,他一路行来踏碎了一地金箔般的落叶,迟云潋听闻动静回头来看,很快又不甚在意地扭过头去,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腾地站了起来,一阵东走西顾,仓惶无措,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恨不能一头扎进那堆干草里藏起来才好。

      司徒燕然一个箭步上前,微掀起一阵风,身后的长发随之扬起,手中的药碗却是一滴也没洒出来,稳稳送至对方面前,“师弟,该喝药了。”

      迟云潋低头看着那碗汤药,眉心紧蹙,如临大敌,僵持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接过药碗,双手捧着,一点点迟缓地低下头去……

      司徒燕然忽然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

      迟云潋抬头瞪他,咬字含糊不清:“哝……捉神磨……”

      “帮你呀。”司徒燕然扬了扬下巴,催促道,“师弟,喝药,喝药。”

      迟云潋用力瞪了他一眼,到底端着药碗仰起了脸。

      他看似颇为豪气干云地把满满一碗汤药一口闷,实则都含在了腮帮子里,而后再一口一口艰难地往下吞咽,眉心拧到了极处,眼角几乎渗出一团泪花……

      如此一碗药总算勉强入腹,司徒燕然松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倒比喝药的人还紧张几分,只因不管多少次,迟云潋喝药的模样看起来都太可怜了些……

      迟云潋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一下,司徒燕然松开手,目光滑过对方唇角,往怀里摸了半天,总算掏出一方手帕,倾身为他拭去靥边残留的药渍。

      迟云潋忽然唤了他一声:“师兄……”

      “嗯?”

      “你说……他会不会……死……”

      司徒燕然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想也没想,两个字来得轻巧又笃定:“不会。”

      这有什么?迟云潋刚被人送来的时候,只怕比这个模样还可怜百倍呢。

      迟云潋双眸一亮,竟是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又在草窝前蹲下捧着双颊眼巴巴地观望起来。

      没过一会儿,他的眼角眉梢又耷拉下来,稚嫩的面容浮上一层与之极不相符的忧色,“那他为什么一直睁不开眼睛?”

      司徒燕然道:“那是因为他的娘亲不在,不然,你给他舔开便是。”

      他这话本是故意,要知迟云潋生性喜洁,跟着崔墨弦学医后这一点更是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以他的性子怎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孰想迟云潋一个俯身,竟当真凑了过去。

      司徒燕然忙挡在他面前,伸手把住他的肩头,“师弟,等等等等,你又不是他的娘亲,用了此法也徒然。”

      “那,应当如何是好?”

      “这刚生下来的小东西呢,初初都是如此,过几日自然就好了。”

      “当真?”

      司徒燕然重重颔首,“真,比真金还真。”

      迟云潋好像总要得他的一句话才安心,他舒开眉心,若有所思地点点下巴,片刻后,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问道:“师兄,他有名字吗?”

      “张三?李四?”

      迟云潋兴致拳拳,“那我们给他起一个吧!”

      “别……”迎上对方疑惑的目光,他随口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什么起名字要看八字啊要看黄历啊要翻周易啊……

      迟云潋直给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小马驹会不会夭折他不知道,可小马驹倘若夭折了迟云潋一定会很伤心就是了。一旦你给了一个东西名字,好似多多少少会对他生出些感情。

      何必呢。

      *****

      待得大半年后司徒燕然再从外面那个十丈红尘里抽身归来的时候,迟云潋早已自作主张给小马起好了名字。

      那时节已临夏至,头顶一轮日头正是气焰嚣张,高涨不下的时候,寻隐谷内山环水旋,茂林修竹,山风习习,流水潺潺,盘根错节的树枝和繁盛的绿叶将阳光一层层筛得薄而碎,除却林间多了聒噪的蝉声,水面上的粉荷亭亭玉立……谷内不见半分七月的影子。

      司徒燕然远远望见迟云潋在湖边,他着浅薄的青衫,挽起袖口,露出两节莲藕般白生生的手臂,正弯腰用木瓢掬水,浇到一边的小白马身上,那小白马还不及迟云潋高,鬃毛也生得稀稀拉拉,毛发湿漉漉地悉数贴在身上,模样颇为可笑,他甩了甩脑袋,水珠便纷纷溅到迟云潋身上……

      司徒燕然的第一个念头是:师弟都没给我洗过澡……

      念头转完回味过来,自己也十分唾弃自己:呸,司徒燕然,你是在跟一匹马呷醋吗?太酸了……

      第二个念头是:这畜牲还当真活下来了。

      他听得迟云潋轻斥了一声:“雪蹄儿,别闹。”

      第三个念头……司徒燕然径直走了过去,小白马灵敏地动了动一双耳朵,回头来好奇地盯住来人,于是迟云潋也跟着看了过来……

      他原来明快的神色散了个干净,不咸不淡地唤了一声:“师兄。”

      ——诶,我又惹他生气了?什么时候?为什么?司徒燕然琢磨了一会儿,未果,只得放弃。再续上自己适才的念头,一双眼睛围着小白马打转,突兀地问了一句:“公的母的?”

      那眼神如同挑肥拣瘦一般,迟云潋皱皱眉,没有应声。

      司徒燕然收回目光,点点头,下了定论:“公的。”

      转脸看向迟云潋,“雪……蹄儿?师弟,再怎么,也该叫一声雪电,多威风啊,再不济叫个青霜什么的……”

      迟云潋冷冷截断道:“与你无关。”

      司徒燕然指了指小白马,又指指自己,“我的。”

      迟云潋看看小白马,又看他一眼,抿抿唇,似乎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只嗫嚅了一句:“他又不认得你。”

      “是么……”司徒燕然勾起嘴角,回头从包袱里掏出一个东西,小白马鼻子一抽,就朝他这边迈出了一步。

      “你这是——”迟云潋扬起眉梢用力瞪他,“耍赖!”

      那是他在路上顺手摘的青果。

      他作势朝小白马扬了扬手,小白马便跟着他的动作走,迟云潋唤了一声:“雪蹄儿。”

      小白马的步履立竿见影地顿了顿,回头看向迟云潋。

      司徒燕然把青果在衣袂上擦了擦,偏头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小白马的耳朵又动了动,扭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他,司徒燕然抬起手把青果举到自己面前。

      像是抗拒不了这个诱惑,小白马终于朝司徒燕然走了过去。

      迟云潋倒也不拦着,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司徒燕然盯着他的背影,叹一口气,觉得自己这个师弟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他正对着迟云潋的背影发呆,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小白马凑过来一口叼走了青果,大口大口地嚼碎了,毫不客气溅了司徒燕然满脸的唾沫,扭头去屁颠屁颠地追着迟云潋跑,低头去咬他的袖子,两只蹄子一面还朝后不住刨土,激起了一片尘土,充分表示自己对司徒燕然的不屑一顾。

      迟云潋似乎笑了一声,伸手抚过他的鬃毛。

      留司徒燕然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

      彼时司徒燕然看着雪蹄儿屁颠屁颠围着迟云潋鞍前马后的模样,彷佛再次活生生看到了那两个字——狗腿。

      二人天还没亮就动身出发,司徒燕然从马厩里牵出雪蹄儿,踩上马镫子欲要翻身而上,孰想雪蹄儿忽然用力一甩屁股,冷不防竟把他给颠了下去,迟云潋正好在他身后,顺手搀了一把。

      司徒燕然立即站直了,只感颜面大失,恨不能结结实实地抽上雪蹄儿的屁股一顿才好——几个死士就算了,连一匹马他还驯服不了?

      ——事实证明,在迟云潋面前,他司徒燕然只得靠边站。

      司徒燕然又试了一次,这次有了准备,以他的身手自然能轻轻松松地翻上马背,可雪蹄儿撒开了蹄子上蹿下跳左奔右突,司徒燕然紧贴在马背上,大清早的,愣是给颠得一阵头晕目眩,只感五脏六腑都挤作了一团。

      说这死马不知何故发起了马癫疯,每每却又懂得避开迟云潋……

      迟云潋看在眼里,朝他的方向招了招手。

      司徒燕然在雪蹄儿看来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管饭的,只有迟云潋才是他的主人。

      他当即乖乖走了过去,低下头把脑袋送上去,迟云潋果然抚摸起了他的鬃毛。

      雪蹄儿顺势往迟云潋的手心里亲昵地蹭了蹭。

      司徒燕然暗暗咬牙,只感牙槽发酸——几年前的小白马就算了,而今雪蹄儿比迟云潋还高上大半个头,还、还撒娇?

      迟云潋转向司徒燕然,“师兄,你先下来。”

      司徒燕然依言照做。

      迟云潋走过来,欲要翻身上马,只是动作颇为生疏,司徒燕然怕他跌落,便在下面帮了一把。等迟云潋在马鞍上坐住了,又朝司徒燕然伸出手,这次雪蹄儿总算没再折腾。

      司徒燕然这才看明白了——闹了半天原来雪蹄儿是在等迟云潋。

      这马……什么臭德行!

      他借势坐了上去,随手牵起缰绳,顺势将身前的人抱了个满怀,盯着对方渐渐发红的耳根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以二人眼下的姿态,迟云潋可不正是被他牢牢圈在怀里吗?

      迟云潋不适地动了动,司徒燕然忙松开了些,手臂虚虚环在对方腰侧,一面还体贴地问道:“师弟,你会策马吗?”

      明知故问。

      迟云潋连寻隐谷都没出去过几次,哪里去学得策马?

      对方瞥他一眼,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纵然雪蹄儿老马识途,可林中的阵法他走不出去,须得有人牵引,如此只能委屈师弟一阵了。”

      他说话时吐息悉数打在迟云潋耳侧,迟云潋不自在地偏开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囫囵点了点头。

      司徒燕然一扯缰绳,轻吁了一声,只闻马蹄笃笃,雪蹄儿欢快地奔驰起来。

      清风阵阵拂面而过,其间隐隐捎带来迟云潋身上的草药清香。

      天边天色微明,晨光初霁,司徒燕然侧过眼几乎能数清迟云潋脸上的细小绒毛。

      他忽然想到了崔墨弦——师傅,谨遵教诲,同门如手足,相伴相生,相亲相爱。

      我可真是你的乖徒弟。

      我想亲亲师弟。

      但他只是拍了拍身下的雪蹄儿。

      雪蹄儿啊雪蹄儿,你可真是匹好马,回头我一定给你割一年的马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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