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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缕茶烟透碧纱(1)(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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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茶香在整个屋子里弥漫,清秋握着茶壶,小心翼翼地沏着碧螺春,嘴里一直念念有词。仔细在听才知道她在念诗。一只手握着茶壶,另一只手还不忘去翻那本已经旧得发黄的书。
“咳,咳,清秋啊!”
清秋闻声忙回头,朝里间往去,只见母亲依着床头,挣扎着要起来,一方手帕捂着唇,脸色苍白。
她立刻放下茶壶,起身走了进去。
“妈,您怎么起来了?才睡了没一会。”
“老这么睡着,总觉得心里不怎么塌实,这万一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咣当!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厨房传出来的声音吓得缩了回去。
抬眼望去,只见清秋把装药的瓷碗打翻在地,整个屋子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道。
“妈,你看你,又来了,任家只剩我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了,您能不能少说这些感伤的话,听得人家心里难受……”
清秋一边埋怨着母亲,一边端着重新盛好的药走近母亲的床边。
母亲看着清秋把药碗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方才把手伸向她。
“丫头,过来。”
清秋听话地靠近母亲坐在床边,母亲突然握住她的手,发现她那双细嫩的手被烫得红肿,心疼得眼泪掉了下来。
“妈!”清秋见状连忙把手抽了出来,藏在身后。
“清秋,苦了你了!”
“妈,清秋不苦,您别哭了,我们这样挺好的,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这样比什么都好,”清秋抱住母亲,有些哽咽,“您真的不要再难过了,我们的生活一定慢慢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母亲轻推开清秋,慈爱地抚摩她的头发,微笑地说:“好孩子,妈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你这么一个懂事的女儿。”
“别说了,我们先吃药好不好,再不吃,这药都凉了。”
清秋起身去端药。母亲慈爱地看着她,微笑地问道:
“丫头,最近菁儿有没有给你捎来信呀?”
“有啊,”清秋端着药碗坐回床边,一口一口把药吹凉送到母亲嘴边,看着她把药吞下去,继续说道,“今天早晨才来的信,我看您睡了就没叫您。”
“那孩子还好吧?”
“挺好的,她现在在《上海日报》做记者呢!”
清秋一边说着一边替母亲擦拭唇角残留的药汁。
“她还跟我炫耀呢,说是最近刚采访了一个什么大人物,她写的文章都登上了头条呢!”
她将母亲喝完的汤药端回厨房,然后走到外间去拿沏好的茶,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冲母亲笑道:
“对了!菁儿还托人给我们捎来两条围巾,我给您拿!”
说着,将茶壶放下,兴冲冲地跑进里屋。
“这孩子!说风就是雨!”母亲笑着说。
“清秋她妈!”
一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唇角挂着谄媚的笑,看得人浑身不舒服。
母亲一惊,连忙坐直身子。
“是你!”
“妈!你看你看,好不好看?”清秋围着一条米色的围巾跑着出来,手里还拿着要给母亲的红色围巾,看到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愣在那里,忘了说话。
“好看!好看!啧啧啧,清秋真是越大越标致了!”男人一双小眼睛,色迷迷地上下打量着清秋。
“高海!你又想干嘛?!”
清秋突然反应过来,连忙快步走到母亲身边,挡在她前面。
“放心,我不想干嘛——”高海故意拖长尾音,环顾着她们的小屋,“只是你们欠老爷的债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还。”
“是吗?可我到现在都没看见一粒子儿呢,”高海凑近清秋,“你们不会是想赖吧?”
“我说过会还就是会还!你给我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清秋冷着脸指着门外。
高海也不生气,谄媚地笑:
“我说清秋啊,其实你这又何必?跟了我家老爷还会受这份苦么?连你老娘都会跟着沾光,这么美的差事换别人早都答应了。”
“我再说一遍,滚!”清秋怒视着他。
“清秋啊,你又何必堵死自己的路呢?你当你还是任家大小姐呢?我知道你们早就连家佣都请不起了,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较什么劲呢?早点认命吧,跟了我家老爷,皆大欢喜不好么!”
“哼!我爸就是被你们给逼死的,不要以为你们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清秋咬牙切齿道,“回去告诉你们老爷,我任清秋这辈子死也不可能嫁给他!叫他趁早死了那份心!”
高海拍了几下手掌,笑道:
“好、好、好,清秋,这可是你说的,既然这样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准备好钱,我这两天就来取!”高海转身踏出门外,想起什么又回头说道,“你的话,我会带给老爷,如果,你反悔了,记得早点告诉我,啊?哈哈哈——”
高海这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清秋含着泪怒视着他离去时那得意的背影,恨得牙痒痒的。
任家,是窑镇有名的书香世家,清秋的父亲任之恒是镇上的私塾先生,因为看不惯镇上首富陈奎的作为,多年来一直与之公然作对。陈奎怀恨在心,一直伺机陷害他,最后不仅是弄臭了任之恒的名声,弄得他的私塾办不下去,逼得他只能关了私塾,依靠借债做些小本生意维持生计,还打起他女儿清秋的主意。于是,陈奎假意替任之恒把所有欠债都还清了,并且放话说不需要任家还钱,唯一的条件是要求他把女儿清秋嫁给他做妾。任之恒当然死也不能不同意,于是陈奎派人天天上门催还债,逼得任家无法继续维持生意,走投无路之际,任之恒怒火攻心中风倒地,没支撑几天就病逝了。
(2)
早前清秋原是打算前往上海念书的,后因家中这一系列变故,不得不放弃继续求学,她用单薄的力量一点点支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她深深意识到,过去那种宽裕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她不再是任家大小姐,这些年她把家佣陆陆续续都遣散回家了,她不得不亲手打理家中的一切,一双纤细的手从此布满大大小小的茧。她给镇上大户人家的孩子教书,给绣房的老板娘做刺绣,帮隔壁酒庄的老板打杂……只要她能做的她都去做。
镇上的梅家因为和任家世代交好,也经常救济任家,只勉强能够过日子,但毕竟一时半会也没法还清那笔巨债。
难道向陈奎妥协?!给他当侧房夫人还不如叫她去死!可是,母亲的病要怎么办?清秋咬紧下唇,回头去看母亲,她的眼神悲伤到有些绝望,母亲的病不能再这样一天天拖下去了啊!清秋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好无能……她好恨自己无力去改变这一切。
“丫头,都是妈害苦了你啊!”似乎看懂了清秋眼中的无奈,母亲叹息道,“如果可能,我真希望你不是生在任家。”
“妈!”清秋突然转身跪在母亲床前,“求您不要这样说,清秋不后悔生在任家,您和爸都是我最最重要的人,现在我只剩下您唯一个亲人了,您一定要支持我把这个家撑下去,您要有个什么事,这个家真的就散了……”
母亲心疼地把清秋拥到怀里,母女俩相拥着默默流泪。
梅芸这个时候和丫头如春一起走了进来,看到这个令人心酸的场面,同时愣了一下,赶忙上前去扶清秋。
“这是怎么了?清秋怎么跪在地上了?快起来,天这么冷别着凉了!”
“芸姐!”清秋望着梅芸哽咽地叫了一声。
“来,好妹妹,快起来,别哭了!”梅芸心疼地扶起清秋,“我和如春带了点参汤过来,你和伯母都喝点吧,你们都需要多补点身体。有什么事情,喝了汤咱们慢慢说啊!”
梅芸看着清秋母女喝完了汤,方才开口:
“我刚到门前就看见高海刚从这里出去,清秋,你告诉芸姐,是不是他们又逼你了?”
清秋低头不语,默默沏着茶。还是任母接过了话:
“唉,都是我这把老骨头给害的,真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妈!你看你又来了!”清秋蹙眉。
“清秋,伯母这是心疼你啊!”梅芸劝道。她接过清秋递来的茶,轻酌了一口,认真地说,“你们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与家父商量过了,我们打算先替伯母找个医院好好治疗,等安顿好了伯母,清秋你可以到上海去找菁儿,让她帮你找个工作,有了工作就不用担心还不了债务了。这里还有我们,他陈奎再怎样嚣张还是要看家父三分脸色的。”
“芸姐……”
清秋想要说些什么,被梅芸挥手打断了。
“我们两家是世交,这些事本来就应该帮忙打理的,怎么能看着你一个女孩子自己撑着呢,只是我们家能力有限,也只能尽力而为了。清秋,你不用担心伯母,我们一定找个隐蔽又安全的地方让她好好调养身体,你就放心地到上海去吧!等你能够在上海立足了,再把伯母接过去,远远地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
“芸姐……”清秋感动地说不出话,回头去看母亲,只见她眼中也是满满的泪花,她走到梅芸前面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任母也起身要给梅芸磕头,连忙被她阻止了。
“哎哟,你们这是干什么啊?!这不是折我的寿嘛!快起来!”
(3)
天气一天天转凉,湖畔的枯叶多了起来,垂柳也日渐没精打采。秋季的江南天空连续一个月都是晴天,深蓝,高远,明澈。
梅芸和清秋安顿好任母之后,沿着湖畔散步。风扬起清秋胸前那条米色的围巾,一片落叶从她面前飘过,她伸手接住它,喃喃说道:
“真是一叶知秋啊!”
梅芸笑道:“是啊,秋天到了,我也要离开窑镇离开江南了。”
这个秋天,梅芸将要与她的未婚夫家成远赴英国定居,她的脸上洋溢着都是满满的幸福。
清秋望着那残缺的围墙,淡淡道:
“大家都说江南窑镇好,书香漫溢。可我觉得这个窑镇是灰色的,装出来的温文尔雅。”
“哦?此话怎讲?”
“世态炎凉啊!”清秋叹了一口气。
“还是有好人的啊!”梅芸心疼地握紧清秋的手,她知道这姑娘受了太多的委屈。
“嗯,芸姐就是一个大好人。”清秋微笑道。
两人走到河边草地上坐下,梅芸搂着清秋的肩,怜爱地说道:
“清秋,真是难为你了,从任家大小姐落到这般境地。若不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早几年前便可以与菁儿一同去上海求学了。这些日子光顾着伯母了,你也都没好好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过,唉。”
“知足者常乐。这个是我爸爸从小就教导我的。现在,只要我妈她过得好,我也就很开心了。可惜我能力有限,这些年都没能让我妈跟着我过上好日子,反而让他们吃了不少苦,落下一身病。”
清秋又是一声叹息,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秋风抚摩着她的脸,试图让秋风带走她所有的哀愁。
“芸姐,还记得吗?小时侯我们到野地里放风筝。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段单纯美好的童年时光,包括秋雨潇潇的清晨和阳光明媚的午后。蓝色的蝴蝶风筝,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她把头枕在梅芸的肩上,“只是,无论是我,是你,还是菁儿,还有家成哥,我们都回不去了。”
梅芸握住清秋的手,轻轻说道:“是啊,我们都长大了。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