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羽》弈紫

10、【沈彦番外】奈何弦断，一梦百年

　　斑驳的木门吱呀打开正对着巷口的欲落的夕阳，光线迷离，隐约便可看见小院的荒草没了石阶，唯有屋里抚琴的人影和传来的阵阵乐声还显示着，这里尚有人烟。

　　多年之后的太雍城。

　　琴师的居所。

　　在齐国多年的岁月里，沈彦经历了很多事。

　　他记得天胤十七年的叛乱，天胤十九年与陈国的战争，天胤二十一年名满天下的瑜音公子又迎娶了他的小师妹——那时候陛下特地破例下令举国庆贺，却忘了迟迟不铲去这街前的荒草，是因那人无意间赞了一句而已。

　　或许不是忘了，是不想忆起吧。一直一直以来，关于那人的一切想起时都格外悲伤，他不愿再次提起。

　　不得不说，沈彦的命是乔兰翊救的。

　　他只是一介小小琴师而已，落魄时便一人抱着琴独自漂泊，路过徐州时有几个喝醉酒的地痞想是不顺心，便一把揪住了他要试试刀子，被乔兰翊救下。

　　“你是琴师？”沈彦记得当时自己语无伦次地道谢时，那人上下扫了他两眼，淡淡问道。他点头，而后耳边却又传来了那人的泠泠言语：“跟着我吧。”

　　他终于有勇气抬头看她，却又很快低下头去，脸微微地开始泛红。惊鸿一瞥，只见那人眸如寒星，数不清的冰冷濯然。

　　后来沈彦逐渐明白了乔兰翊为何留下了他。

　　齐国姽婳将军的美貌是出了名的，尽管有人惧怕河东狮吼，但前来提亲的却也不占少数。沈彦曾亲眼见到一个前往将军府提亲的公子哥儿命人抬了整整十八担的聘礼占满了庭院，乔兰翊却只是冷冷的扫了一眼，一道白影如风掠过，风定时她的剑便抵住了那个公子哥儿的咽喉。

　　“你能赢我吗？”她轻笑，眼神却是无比凌厉，“我只嫁赢我的人。”随后，便吩咐侍从将东西扔出去。

　　提亲的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乔兰翊看见了一旁的沈彦，便收了剑，皱皱眉，朝他道：“真烦。”

　　“……”

　　“乔……姑娘是想在下今后来处理这些事？”于是在那天下午，他们终于得以同坐亭中，饮一壶茶。

　　她挑眉看他：“不愿意？”

　　“小生……”沈彦在她的注视下不由红了脸，“愿、愿意。”

　　这样转眼便过了一两年。一直以来，他都是站在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将军的身后，抱着琴，凝望着她的背影，只盼伊人回过头来听他一曲。

　　但这样的机会也很少。

　　只是当乔兰翊再次见到陈国那个皇子的那天晚上，她回到太雍后难得请他弹琴助兴，自己却在一边喝着酒直到醉去。

　　为此沈彦不得不将乔兰翊背回她的居所。随后，他便触到了她的手指，如冰般凉。

　　醉酒的伊人眉目间不再有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只余一点点傲然，却是及其美艳的眉眼。有那么一刻沈彦很想去吻她，想倾诉出当年没说的话，在他犹豫的那一刹那，乔兰翊睁开了眼睛。

　　“你还记得从前我说的只嫁赢我的人吗？”她尚在醉中，声音泠泠，深深浅浅的听不真切，双眸却仿佛寒潭秋水，格外明澈清晰。

　　“从前倒真有那么一个人，然后他走了。”

　　那个晚上沈彦听她说了很多话。她谈到了扮作商贩的俊美少年，谈到了两人戏剧性的相逢，还谈到了临行前他送她的那枚羽簪。到了最后，沈彦几乎没有勇气再听下去，最终只是狼狈地逃离。

　　他们都在等待着生命中遇见的那个人，乔兰翊在等萧泺，沈彦在等她。但是，等不到，终究是等不到罢了。

　　几日后，乔兰翊便在战场上死去。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紧紧咬了牙怔怔了半晌，终是无力地坐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后悔，却又不知该后悔些什么，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守城之将已死，人人皆惶惶不可终日，只待着被掠为俘虏。可奇异的是赢了那战争的陈国皇子却没再进城，听人说，他只是在命人殓了军士尸体，祭了亡魂之后叹息着离去。

　　后来沈彦也没想到，在一年之后，他竟会亲眼见到那位皇子。

　　那便是瑜音公子到来的时候。

　　不知这神通广大的公子用了什么方法约了陈国的那位皇子——如今的陈皇和谈一齐攻打蜀国，白徵身后跟着的娇俏小师妹识得他，秀脸上带了笑：“沈公子，你也一起去吧！”于是便随同前往。

　　沈彦本以为见到罪魁祸首时会揪住对方的衣服，狠狠地斥骂几句，没想到在望见萧怀珉深邃的眼眸时却平静了下来，恍惚之中似乎窥见了对方有与自己些许相似的东西。

　　那天一切都很顺利——尽管，似乎是有个人没来的样子，座位多设了一个，茶也留了一杯。

　　于是当陈国的至尊悠悠站起要坐上他那宽得足以容纳两个人的金辇时，沈彦看见他朝着虚空仿佛是对着亲密的爱人般淡淡微笑，轻轻道：“乔将军，回家吧。”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

　　或许从头到尾，他在她的生命中只是个过客而已，太雍城红颜将军的绝代风华，从来都只属于敌对的那个人。而今日，再次忆起时，又该他来奏一曲，去祭奠这尘沙中湮灭的过往。

　　弹得太久，琴弦蓦然发出轸轸声响，好像弯弓崩到了极限，接着，便是弦断。

　　用了三年的弦终于断了。

　　仿佛做了一个梦般，沈彦呆呆地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去抚摸那断了的弦，手指被刺破出血，染在木上，显得格外潋滟。

　　许久。他站起身来，抱着琴，走出屋子。

　　秋意渐凉，沈彦抱着断了弦的琴独自走在寂寂庭院，风来时吹动阶下枯黄的萋萋荒草，漫步的人影在黄昏中显得格外悠长。

　　他抬头望深秋梧桐叶落，不堪回首，已是无期。

　　奈何弦断，一梦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