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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Variation, Finale ...

  •   Variation變奏曲

      計劃開始的日子終究來臨,他不確定自己是擔心還是期待。以往寧靜自由的海底掀起激昂熱潮,進入了主調。
      而男人,向來沈默、桀驁不馴而疏離的男人,旋律的線條依舊,節奏卻完全異樣,某種降E式的空弦音表情換成了誑語快板,自大卻忠貞,以神諭詮釋者的姿態實施暴力音符。
      如此怪異的音階和旋律,不單是虔誠\\\信仰,隱藏了一種他尚未釐清的乾枯旋律,行蹤猶疑詭譎至極,不穩定的調性充滿攻擊,優雅指法正為對手交織亡者狂歡,節奏加速,華麗得像支舞。
      這些躁動的、堅定否定的情緒記號使他難以分辨是為了追求生命以外的理想、抑或是意在使人消沈喪失自我的意識形態詭計。在如此激情之中,他人毫不遲疑為信仰獻身,沈溺於戰爭的必要性。
      然而他深知崇敬是種獻祭,自己並沒有選擇拒絕的權力。
      美人魚迎回海底的主人,在體內竄動的複雜感情無法抽絲剝繭。朱利安俊美、才智過人,無可挑剔,但作為他們的王、讓群星失色的神祇,竟有些孩子氣,以致部分信徒—包括他自己—過度期待,而產生或多或少的失落。他忍不住再度懷疑男人早已明白這點卻絕口不提,是否有利可圖。
      於此同時,主導權一直掌握在男人手中。
      「他需要時間,僅此而已。」男人說,不置可否。
      或許他同樣需要時間適應這些巨大變化,可惜時間的腳步總在追趕之前。
      這回,迎接神的是他。

      無名恐懼,他在戰爭女神身上感到的異常巨大的能量,震撼之深,是朱利安所不及的,站在互相抗衡的兩方權威中,某種不祥預感難以承受,冷汗,動彈不得,他唯有更加堅決抵抗它。
      出神殿外,在男人身上反映的光線看到自己蒼白而偽裝鎮定。相形之下,男人輕鬆愉悅,喜悅中隱晦著麻木不仁,嘲笑著對烏托邦多愁善感。
      「真不費工夫。」
      這樣的語調堆疊加劇了某種不詳,令他不由自主回頭凝望,希望聽見蛛絲馬跡。
      「海魔女,擔心你自己就夠了。」
      擔心?!男人不客氣且冷淡的指出事實。
      是的,他需要擔心理智上並非一絲不苟,不能毫無顧忌地投入將至的戰鬥之中。仔細回想這些日子裡每個環節,浮現的不過是加工式的片段事實,總譜一直屬於男人所有,他人不過得到壓縮後的譜表,殘缺、單一,所有標記曖昧地傾向於指示曲目的模糊構思。就連他決定前往宣戰後男人也不發一語,是過於信任他、還是從不懷疑自己對每場攻防的剖析?!
      他不由得轉過身,正視男人,希望對方澄澈眼神止息這些刺耳臆測。
      然而那張傲然端正的臉讓他寒冷,喉間變得乾澀,吞嚥困難,音調失去了強度,克制沈默。

      北太平洋墜落的音響起,心隨之從落差處龜裂。他從沒奢望會贏得容易,卻也沒有預設失敗的結局。
      現在存有一個結,不乾淨的雜音折騰他的理性。不和諧音,或許他瞭然於心,卻一再視而不見,從不觸及最深層最完整的異樣,不願意面對視差而暴露的事實,只因樂觀的悲觀主義缺乏能力將之驅離;又或許,他不曾真正希望其消失,哪怕強烈對比致使內部結構將因此崩壞。
      眼前同伴一一隕落,他比任何時刻都需要男人,只為尋求一份驚恐的慰藉,需要男人超凡自信與力量來鞏固這個信仰,一個肯定的答案便能釋放他、不需懷疑未來是否得以走向新世界。
      明明等待這份渴求的迫切的擁抱,說出口的卻是嚴厲苛刻的懷疑:
      「你到底是誰?」
      對方無情地否認,義正嚴辭地否認,並在否定之中流露種某種神秘而隱蔽狂喜。全然不能滿足期待的答案,事實無法被完整地定義,留予他比問題發生前更多的殘酷、痛苦、不可想像。在願望與現實之間,撕裂起一道由幻影填補的長長的、深沈的空虛。
      冷峻的虛幻的哲學,真實的來不及理解,現實將他招回戰場。即便他不願意奪取生命,卻不能抗拒吹奏死亡旋律。

      清醒的下一秒,他奔向北大西洋。
      海水隕落使他打滑,舉步維艱,每個步伐輕而易舉引起全身劇痛,殘破鱗衣吶喊唏噓著,卻停不下腳步,他完全遺棄自己。一個刺痛人而尖銳的轉音響起了,他驚恐,是害怕海底支柱傾覆還是男人倒下?!他不知道哪個更令人無法承受倍感折磨。
      被迫目睹的景象將他置於棄絕之中。理性此時顯得脆弱,空洞的眼神背叛了一層又一層的謊言,綿延不盡的獨白赤裸裸佔據重要樂章。男人被動暴露出過往點點滴滴,在其中真實孕育了虛假,虛假孵化出真實,所有邏輯都是假象,順從向來只為了進一步掠奪。
      然而,發現謊言無所遁逃後,他依舊聽不見任何真實。他絕望得失望,並失望得絕望,不確定自己希望什麼尋找什麼得到什麼。
      「我必須確定所有人皆願意為信仰獻身。」,他回想起不久前自己對北冰洋的疑問,對於男人的反問而不願回答的當下,已證明此事將一語成讖。海皇終於贖回原有力量的那刻,他必須欣喜若狂,卻以一種掩飾懦弱的手勢,捨棄期待甚至預見新世界降臨,將摧毀夢寐以求的聖潔的武器親自交與敵人手裡。
      最終,他不再喪失生命換取信仰,而永遠無法赦免自身將是他的報應,懲罰他竟崇信男人的力量勝於崇敬神的力量。
      男人代表了一種巨大精神能量,公然藐視其他一切有價值的意識,將建立與毀滅合而為一,痲痹並摧毀內在一切,血淋淋的牲品獻祭給被蒙蔽的神靈。而這樣殘忍、秘密的僭越如此深具說服力,超越了德性所能抵達的激情,使他背離使命信念,可悲地讓自己不知不覺陷入一場冷血犯罪。他憤恨,始作俑者於此同時怪罪他為忠誠\反叛,在自身背叛的醜聞前荒謬地允諾另一種背叛強加於他。這樣渺茫而毫無立場可言,尖銳刺耳,充滿譴責價值,他卻無力辯駁,只能承受以此鑑定自身之苦。
      如今唯一體面的是怨恨,唯一可做的是傷害、報復,他以無情、疲倦而蒼白的目光看著男人,沒有絲毫憐憫、後悔或任何感情。讓自己墜入了罪行令人暈眩的深淵,讓死亡安息這場鬧劇的憤怒與脆弱。
      但,愛和死亡一樣頑固。令人畏懼的無私的愛能將一切恐懼、震驚、痛苦帶向盡頭。
      「你已經不值得戰鬥也不值得殺害了。」
      他指的是,他從來就不是對手。

      海水鋪天蓋地塌陷,男人承接整片海洋的失控,手撫著傷口,斑斑血跡是片鮮紅盛開的罌粟花,慘白臉色也無損那驚人而安詳的美貌,不殘留一絲迷惘,彷彿對人世不再眷戀,放縱鮮血泉湧,事不關己地望著海、望著天、望著生死糾纏。
      失敗的男人眼裡剩下什麼,懊惱?怨懟?自責?
      不是,純粹的釋懷,不必自作多情。
      這場建立在古老基調上驚天動地的交響樂,唯有男人站在指揮台上,用自己的手法詮釋龐大個體演繹戲劇性作品,敵人的勝利單單是拍點上的結束手勢而已。而男人,是意志的直接化身,毫不畏懼這個命運\,最終的結局只是一個純粹的事實,什麼也不能證明。
      即使一切正在消亡。
      奄奄一息的男人感受到他的視線,掀動了上唇,似乎要說些什麼。
      瞬間的空虛讓他幾乎昏厥,他竟在等待、他將要嘔吐,他聽不見洶湧海水正尖叫、擊鼓,就緒將所有吞沒。會說什麼?他幻想男人會對他說什麼,贖罪?自嘲?而他又渴望得到什麼?究竟有什麼讓他這一刻仍在破滅的夢境前徘徊?
      表達出這場戰爭中所有的情緒和欲望,僅僅需要一個沈默姿態,男人什麼也沒開口,停留一個瞬間,驀然的眼神或許是微笑。
      這一秒,卻如轉調激烈潮來潮去般侵蝕內心,解剖了靈魂。

      他離開了。

      一切是模糊的,一切在飛逝,沒有任何真實觸感抑制他不停暈眩,將自己拋向撕裂的感覺,身體不停逃離,卻感到連續地墜落,墜落,並且無法測量深度。
      激情褪去,陷入席捲而來的無力現實,痛苦、憤怒、還有一種迷亂的失落,無法密合身上絕望所打開的傷口,他被迫靜靜的瘋狂躲避。
      信念化為泡沫的苦楚擊垮他的盲目,過於盲目而看清自己無法毫無保留燃燒生命之火,挑戰一場以生命為代價的賭局,葬身另一世界,通過死亡而獲得比此生更有價值的理想,在清肅邪惡的信仰中殉道。
      他輸不起,也贏不了。
      莎士比亞式的狂風驟雨尚未止息,撲上已潮溼的靈魂,消融為一個破碎的肉體。他已無力分辨滴落的究竟是雨還是淚水,在無底的時空中迷失。

      神啊,深淵的音樂遠離,殉道者如此悲傷,還有什麼比懊悔更加絕望?

      Finale終章

      誰說海水帶不走種種心情與回憶?最後留在手邊的只有那只長笛,還有淡淡的、宛如未完成曲譜的遺憾。
      陽光綻放的日子,他平和地將愛置於信仰之上,補償某種不可彌補的過失,毫不算計地卸下乏味的仇恨重負,並無止盡地失去。
      一個句點,不是結局。
      他的一生都是因簡單幸福而生活,過去是,即便屬於海洋的世界崩落他仍不會改變角色,仍像以往一樣繼續感受幸福。
      朱利安放下輕捧手裡片體鱗傷卻美麗至極的魚,無望的生命沈沒入無聲無息的海底。
      你呢?海龍,是否同樣陷入無盡冷清的死亡牢籠\?!
      他心一驚,竟然沒有察覺渴求絕對正義的自己,早已被不可預知所吸引,在許多生命為神祇獻祭而犧牲後,獨獨關注從未獻上一絲敬意的男人。為什麼從始至終厭惡著男人、厭惡讚美他的音符沒有溫度、卻一再以這樣失溫的音符反覆編織沒有出口的曲目、再也無法容納或是維持生命中男人無法帶走的無數餘音,在同一章節瘋狂迷失、和主題保持渺茫關係?
      他們曾經站在同一座舞台,曲終人散,共有的交集只剩迴盪的靈魂低語著回憶。
      他失去言語能力,停留在喪失迷戀的邊緣,流下一抹淚水獻給送喪的安魂彌撒。讓一切自我訴說,哪怕是通過不斷的遺忘或沈默。
      畢竟,他們不懂什麼是哀傷。

      贖罪,哀悼期,心是座廢墟,他摘除一部分靈魂作為祭品,將自我的一部分排斥到自身外的所有,表達對愛忠誠\。有段時間他甚至記不起過去的那些臉孔,幾乎遺忘海底所發生的一切,恍若相隔千年,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不過他清楚永遠回不到從前,以這種方式決定了遺忘,只是記憶的傷口的一個藉口。
      就當他已重新為人生填譜,命運\又安排了插曲。
      那個不和諧音、瀕臨崩裂的粗暴提琴音在他眼前燃燒,一種寂寞,不修邊幅,類似亡命的生活,卻未失去光輝,令陽光也顯寒冷憔悴。
      讓人難以忍受!
      他沒有一點遲疑地奔去,就像那日急馳北大西洋柱。
      然而,捕捉到的是呼嘯而過的殘音。
      男人是否看到他,他不知道;是否記得他,他更難以肯定。能肯定的是,堅定傲悍之音調,傾刻間遙遙相應已蒙塵的回憶樂章,躁動不可阻擋。
      他不敢相信自己怎麼可能會遺忘,在斯里昂海峽上,迎著海風,幻想男人的沈寂落下,只是如往日從不解釋的消失般罷了。
      他以為他們曾相互理解,他們從不。
      註定是不和諧音的癥結,男人自私,冷漠,永遠向前看,注視與忽視差別很少,距離很遠。事實上,他只是一段配樂。當年合奏的小提琴與鋼琴互相制衡時,不過抵達一場誘發對等的幻象,讓精神疲倦,男人自始自終掌握節奏,不斷編譜深情華爾滋的錯覺,旋轉,不停旋轉,框限他的行動,轉移焦點,如今輾轉難眠的夜裡依舊斥責自己紀念那些過去感到非常熟習,實際上卻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一切,並在模糊記憶裡拼湊男人最後想像中的微笑,微笑甜蜜得比死亡更加兇狠、更加空虛。
      無論激烈的時代漩渦如何吞噬了無數青春與生命,從未紛擾男人的心,從不考慮與實行辯解,從不臣服軟弱強加給人的畏懼,從不回避惡行所結的報應,對謊言沒有限制,吹奏僭越的本質,沒有原因,一種超人的本質只是存在,無法伏首神權、或是命運\。
      男人不是海龍,不是聖鬥士,不是影子,不是惡魔,一直都只是男人自己。
      最終,以懷念的感傷發掘,男人明白、一直都明白存在他心中的異樣音階,比新世界更強烈而曖昧的錯位,不再無瑕的雜音。殘存的記憶分不清是什麼理由孵化了什麼心情,是什麼樣的錯誤也無法具體追問,過時殘破的樂器已無法挽回。
      回憶男人終究是場悖論,問著問題的同時對不回答沒有質疑。

      白日突如其來的黑暗,宛如從深邃夢境傳來陰影般不詳,巨大而陰鬱的旋律出現於眼前。在同一座海岸,他重溫過去崇拜臣服的海神威儀,驗證不久前的預感已成往事。
      演奏中的琴弦無預警斷裂,音符無盡流失,屬於男人的樂章標記上休止符。
      海底以死亡為終音的交響曲同時死亡,只剩朱利安與他的協奏曲。
      他終於不再與某種隱藏的背叛相隨,不再受音法失衡而日夜折磨,不再被迫用無數音符填滿一個巨大無法填滿的空音。
      一陣心跳沈默。

      如今過往都顯得不再真實,如同海潮略過的痕跡。他並不悲傷,也不失望,內心的騷動已找回歸宿,歸向和諧與安詳。太陽依舊升起,他的音符
      失去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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