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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Allegro, Minu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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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egro快板
具備絕對音準與架構複雜交響樂曲而被稱為天才的他,在音樂方面被這麼評斷:
理性的熱情。
他的音符沒有溫度。
沒有蛛絲馬跡顯示,一種特定的理想大地的欲望是如何出現,並在狂迷中才能找到莊嚴與實踐,就像流星滑過天空的軌道,一個短暫瞬間心便淪陷。但他從小便堅信現實世界被汙染不過是理想而永恆完美的殘影,一切虛偽矯情,如同拙劣且謬誤百出的噪音。
這個遺落的樂譜無法在固定記憶位置停留,如何想不起卻必須憶起的缺席,像是場夢,失控並壓迫糾纏著他,他無法克制地在每個音符中尋找某種至善記號,幾乎要在失落中失聰,他只能反覆演練這個斷斷續續的曲譜,毫不遮掩,已沒有其他方法可以讓他堅持微弱的希望,以至貪婪的指尖最終微微變形。
然而命運\一旦觸及,便不可能不知他的音樂被賦予的權利與枷鎖。
一個大量記憶充斥的秋日,他的注意力過度偏差,不明所以地察覺不遠處束縛他心跳的視線,一種痛苦折磨和無法忍受的狂喜間的不確定性,暴力地令人顫抖並窒息。
是個男人,高大的男人,夕陽在長髮上洩了餘暉,一片火紅,燃燒般。
「精準純粹演奏,不含感情,十分完美。」
男人突然說了一句,語調如笛音般低沈,清澈,逆光下陰影始終不曾離開。
毫無緣由他激動、憤怒,卻移不開腳步。他被捕獲,處於恐怖邊緣,恐懼自己陷入某種不可抗拒的極度誘惑,並粉碎對所有休止符產生欲望。
兩人距離靠近,他感到對方逼近的體溫,隨著隆隆戰鼓響起,卻只是耳膜上鼓噪的心跳,響著沒有出路的感官與複雜理智。
男人伸出手,一只長笛,他本能地天經地義地接受,金屬的溫度讓他掌心發冷,胸口發熱,像是破題前的過板。他如呼吸般不由自主將唇貼近吹口,按下音孔,吹響一個音符,純正仍舊不含溫度,卻看見精靈與花雨漫天飛舞,顫慄肌膚、滲透骨髓,燃燒的嘴唇震動著狂烈理想的精神絮語,霎那間不斷累積的韻律與節奏埋沒了痛苦,充滿新的平靜樂章。
「為什麼?」
「因為你註定是海魔女。」
終於,他得到自由,因為他註定是海魔女,因為一切樂符都已聚集。
Minuet小步舞曲
那時,遠得恍如隔世,海底很靜。
神的意志尚未覺醒,而擁抱直管的手指既理智又瘋狂,如同其他守護者毫無保留奉獻純潔心靈,決定性的狂熱追隨,一心期待降臨的那天,讓死亡變得溫柔而激情,使真理擁有一切權力。他想,天堂沒有比這時更近,D小調式的偉大莊嚴,冷靜又純潔。
就像相較於私人、炫耀而愉悅的線性音樂,他更愛對稱、平衡、結構精緻的古典時期,恬靜節奏,樂旨融合,自由又充滿力量。他對調性的秩序堅持近乎頑固無情,如果一個音符墮落,他不能容忍這個音符,更不能容忍這種墮落。
這份執著超越任何有形音符,此時此地和音的Grave壯麗而令人著迷,在此中什麼也不能令他分心。
越握緊這些理念,越發現海底的合奏裡,男人始終是不和諧音,一段無調性唐突變奏,卻得已通過消耗激烈變奏的滿足而實現不受限制的自由藝術。他全然不能理解。
「你到底是誰?」這句疑問,在他心中從不停止。
那時,海底真的很靜。
「來點音樂吧。」
男人說出這些話語時永遠是面無表情,對他如亂了拍的折磨,無法判別虛與實。
「海龍,你憑什麼命令我?!」他矜持著,努力建構自信足以反駁對方。
「是嘛。」男人沒有堅持,以不帶笑意、不含惡意的微笑說著,逕自離開。
他不明所以察覺安心與落寞在心裡交錯而過。
隨之,低沈的,黑暗的無伴奏大提琴,如緩流的河,遠遠地從北大西洋氾濫淹沒他的耳朵。一段獨奏精緻、高雅、無懸念,完美反映細膩文化素養與品味,不需任何樂器任何旋律錦\上添花。
讓他難以忍受。
像在未來無數黑夜中,每種樂器在男人手中都化為優雅音符,灑脫不受拘束,每譜曲的裝飾恰如其分,是澎湃的貝多芬、靈巧的海頓、甚至才華傲慢的莫札特德布西荀白克!他曾近似絕望的懷疑其精通樂理在他之上,以一種玩世不恭、無心投入的態度,斬斷並嘲笑他的顧忌與緊緊抓牢的真理章法。特異地,他選擇不予理睬的模糊驕傲對待這個問題,因為失去這些,他難以以正常的方式理解世界。
所以他只愛長笛,他的護城河,男人從不碰長笛。
如果可能,他避免和男人接觸。即使他知道自己無懈可擊,卻對一切未知恐懼。
他從不了解也不願了解男人的心思如何又為何複雜善變,冷酷,嚴肅,充滿力量同時知性、能言善道,捉摸不定。
這名不知疲倦的天生政治家賦予自身神聖魅力,帶著美麗笑意燃燒著奇妙威權,沈著清醒,操作一切理想主義,激起追隨者狂熱,並且不留情地挑剔每個弱點,把某種毀滅原則化為力量的源泉,讓隱藏表象下的死亡恐怖變得令人癡迷,直接野蠻得足以打破一切令人窒息的穩定,使所有人為之震懾,欽佩中含有畏懼,心照不宣地默認在他們的道路上成為唯一足夠强大的承擔者;而在另一種場合,又宛如慢板樂章,深邃細膩,自信裡潛意識所表現的若無旁人,孤獨而狂野的靈魂就像黑夜,擁有沈靜與群星。
在一切未知中,他人盲目著,放棄探尋邏輯,屈服,並心甘情願服從。
男人不可動搖的威權確立了,佔據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
關於男人的一切沈默得不可言論。即使唇角更像是無動於衷、充滿武斷禁止的意味,他卻覺得這種音調在欣喜的偽裝下隱隱嘲諷,含有可疑的言猶未盡,並用剩餘的沈默逼迫,造就一道海洋也無法渡越的鴻溝,不可避免的斷音共享蔓延。
他猜不透重建理想大地的激情敘述有幾分真實,幾分謊言。他懷疑,不斷懷疑,男人是科學家,冷靜觀察一場實驗。然而某種超越理性之語氣清澈,像是靈魂進入了冷漠,延伸一種又無情又令人不安的悖德快感,比因熱情而得到的永恆更加喜悅。
但是他太投入,因而盲目,追求和諧導致了緘默,對一場幻覺遮掩。
在迷宮中是看不見出口。
一架斯坦威鋼琴及一把史特拉迪瓦里琴出現在他面前,不意外,也不甚開心。
又是男人心血來潮破壞他井然有序的理智。他皺眉,再度懷疑這樣任性、自私、毫無節制,不斷以力量得到自己想要的,又不斷輕蔑地丟棄,怎能成為神的世界裡的純潔無瑕。
「長笛聽膩了。」
在他無言之際,男人肆無忌憚,手一揮,揚起小提琴。
「什麼意思?」他的正義音線在男人面前向來無法提供安全感,只能指示不停地克制與批評來防衛對方引起的繃緊神經的無秩序感。
而就算他鳴響了緊張氣氛後,男人依舊不離去,用一種職業樂評觀賞外行人洋洋得意演奏的眼神看著他,走近他,很近。
「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裡,」男人的眼神划過他的鎖骨,炙熱的有股冰冷的感覺。「缺乏彎月痕。沒有練習,你能肯定你的小提琴天份足以令人信服?」
「你有嗎?」他閉上再睜開的雙眼堅定,雙拳緊握而渾身輕顫,分不出是憤怒還是受辱,或是其它強烈至無法辨別的模糊記號。他強迫自己複誦樂譜、同伴真誠\的微笑、海皇至高無比的聖潔。
男人卻回復預備姿勢卻如月光優雅。
戲劇性的A大調慢板,是一場鋼琴與小提琴的決鬥曲。
他承認,男人旋律流暢,精準按弦,大膽,深思熟慮,使他的指腹輕觸許久未撫摸的黑白鍵的慾望變得強烈,強烈至不能表達這種欲望,被迫進入遊戲,隨小提琴並行。加長音符如慢板,醞釀衝突,對位,極端的尖銳,聲音越來越急切,急板奏鳴,刺激,停頓,撥奏和弦,最後在奔騰吶喊中倏地止息。
感官的快樂,瘋狂,不住顫抖,對理性遺忘。他不自覺閉起雙眼,沈浸目眩神迷的餘韻,迷戀如此相對之物。
然而浪潮退去,只有受害者留下,男人一直冷眼旁觀,置身事外,如此冷默,無法聯想與上一刻激情舞動琴弦是同一人。
對音樂的沈迷比任何事物更有效麻醉面臨深淵的恐懼。漸漸地,他的音符染上雜質,名為溫度。
所有人聽見他的笛聲,無不以語言及表情讚美其極致的音色,懾人魂魄。在他的謙虛有了自信同時,悵然若失。一種不可抗拒的無意義,使他的心朝著與自身原則截然相異的方向轉移,進入無調領域,焦慮而蒼白振動。
「精準純粹演奏,不含感情,十分完美。」
他回憶起,這句話似乎出自真心。男人曾放肆又自嘲地闡述,音樂在於人心,演奏者跟樂器沒有分別,讓音符堆砌、殘缺、節拍紛擾,流入聽者內在回聲。
他全然不同意這個論點,卻掙扎是否妥協。就像他厭惡男人靠近,亦厭惡不反對男人靠近時的自己。
然而在他明確澄清自身之前,男人已不再接近。
私底下男人與其他人鮮少交談,關於自己的事從來不說。反之亦然。
唯一例外是庫拉。
尤其,是庫拉,曾是聖域一份子的庫拉。這是半公開的秘密。當庫拉以狂熱虔誠\信徒口吻述說對重建世界的期待後,沒有人再去質疑這份忠誠\。但當他得知男人私下會直呼艾札克,內心歇斯底里。
因為男人是權力核心,以及強烈被摒除的陌異感,彷彿密謀\著什麼。他這麼評註,便於對自己安慰和解釋,即使不願深究為什麼需要安慰和解釋。
然而這始終未能停止他的懷疑。沒有證據顯示任何一個人在男人心中地位特殊,他仍時時刻刻關注此疑點。他究竟是懷疑庫拉,還是懷疑男人?
或許真在密謀\什麼。戰爭不過經過巧妙操弄,如果集聚的本質被完全不同的踰矩者詮釋;或,如果不存在一個踰矩者、集聚就是一切,那麼,這些矛盾音階又是什麼?他感到不安,但倘若釋放這種矛盾只會揭露更強烈的衝動,一旦質問實際發生,絕對的凝聚力將僅剩下煎熬,沒有休止,一切會變得模糊不清。
時間,事件,最終創造了麻木,非到最後一刻親自感受事實,他不會主動戳破超越他所能負荷的真相。除了漫無邊際的沈默,就再也不能避免真實的謊言。
腦海裡無數設想,他意外自己不知不覺走近北冰洋。
少年見到來人後給予歡迎笑容,汗水從殘酷命運\留下傷痕的空洞的左眼滑落,他不知為何自己變得偽善刻薄,比命運\更不留情的話語從口中脫離:
「如果未來的戰鬥中,遇上了水瓶座,你會怎麼做?」
對方稚氣的冷靜的臉瞬間慘白,彷彿產前陣痛,此刻他卻是茫然又疏離。
「他會做他該做的。」
就在這時,男人無預警出現,蒼白、雕刻般、活生生的俊美的臉突然揭露,無法壓抑表情與五官之違和剎那間狂放將人吞噬,令人昏厥。
「為了突顯忠誠\而秉持懷疑主義?海魔女。」
「只有忠誠\是不夠的,我必須確定所有人皆願意為信仰獻身。」
「那麼,答覆自己的問題,同時帶著答案與你的自大譫妄離開。」
男人音調之鐵石心腸,他甚至產生了激情的錯覺,被無法開口以及無數交雜思緒掏空。他轉身離開,肯定懷疑答案,北冰洋的確不同。
而他,因為他是海魔女,只能是海魔女。
很多事是有必要的,即使它們沒有任何力量或意義。
他懷疑著某種不對稱音律,同時需要證據。接下來的日子裡,他謹慎地注意著男人,企圖捕捉錯誤的時刻,畢竟人不可能時時刻刻清醒。而男人時常消失,從不解釋,讓他不確定自己能得到什麼證據來證明什麼、也不確定對其消失能夠提出什麼有效價值。
最可笑的是,他的耐心忍受了他的黑夜在等待黎明中度過。
對於這般多慮執著的自己感到過度神經質,可惜依舊阻止不了每個午夜盲目地墮落。他細細聆聽每個輕微的音,風,碎語,或是遙遠的男人夢境般的樂符,如搖籃曲,如潮水,送遞一陣陣莫名安心,最後在海的節奏中緩緩沈睡。
以致某個一如以往的深夜裡男人基調錯誤的演奏,不可思議不可理喻將他驚醒。
朦朧微光下,拉長的慢板異常靜穆,彷彿從無法觸及的遠處升起一段幻想,陰暗的情緒與回憶紛沓,激烈、延宕的戲劇性因樂器顯得顫慄,本應不羈的情緒卻重重的跌入空虛之中,喪失憂鬱,更加寂寞,足以囚禁他的深沈緩慢的寂寞,他分不出對某種愁思哀悼之感究竟來自男人還是旋律。
「解釋。」對於他侵犯領域,男人心不在焉,淡淡開口,甚至眼神也不願給予,力度如舊不容反抗。
他卻仍陷於未消散的哀歌裡,不能解釋,只能以未曾預料的話語對男人刻薄、對自己膽戰心驚:
「喪失樂旨的演奏,慘不忍睹。」
靜得像是下一秒就是嘆息。
「畢竟,我們不懂什麼是哀傷。」
男人沒有笑,停留記號超越可到達某種程度的孤獨。
他不明白將來也不會明白,在同一片拒人於外的黑暗中,他的脈搏跳動,像琴鍵最左與最右,某種痛徹心扉的預感融化樂曲餘韻,注定要編入他拒絕且無心聆聽的另一人的孤獨。
黑洞,男人的靈魂藏了唯美沈寂的黑洞。
在他能找到任何一個音符之前,男人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