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林庄记》津渡望月人

21、第二十一章

　　谢然带着狄凝香和大家汇合在谢家镇子上最豪华的客栈里。
　　客栈前厅酒楼的包间里，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兰曦和十二连环坞的关系，唯有谢然背着手，面对着窗外出神。
　　他是这里的常客了，每次出现都是这间临街的包间。上一次来，已经是几年前了，即便如此，小二依旧熟门熟路地将他们引进这间包间。
　　客栈陈设未变，只是这里的县令却换了好几个，留书山谷彻底空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山谷里被人打劫过，只是这里似乎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和李氏有关系的影子了。
　　良久，身后讨论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谢然淡淡地回了一句话：“我去找兰曦。”
　　“我陪你去。”狄凝香站起身道。
　　“不用，你回逍遥吧。”谢然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他怎么了？大概从狄凝香认识谢然起，就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态度。
　　狄凝香错愕，但是也明白他的意思，孟道人不放心，跟着狄凝香一起去往凌波洞。
　　张三出门继续打探消息，其余人则留下等待。
　　光明顶依旧不变，站在那里等他的人也未见容颜衰老，变的是他自己，和今日他身边的人。
　　兰曦远远地打趣道：“谢氏人一喜一怒都能引起武林震动，你若总是板着个脸，武林可要被寒冰封住了。”
　　“让兰姐姐笑话了。”谢然抱拳道，可是他笑不出来。
　　兰曦让出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与谢然并肩而行，道：“那时我总是说你，下次见面能不能别冷着张臭脸。没想到啊，再见面的时候，我们都无法真心地笑出来了。”
　　谢然不说话。
　　兰曦道：“你这几年在江湖中留下的故事我都知道了，她若知你今日，一定很开心，你也不枉费她教导你一番。”
　　谢然无话可接。
　　兰曦道：“前几日，我同朋友去了趟中原，那个姑娘的事，我也听说了。”
　　谢然道：“兰姐姐，我正是为此事前来。”
　　兰曦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人我也才认识，她叫阿丽，内家功夫厉害，十二连环坞的人，我和她恰巧就在山脚下分别，她去了哪我也不知道。”
　　顿了顿，她又道：“我去中原，是因为天山灵鹫宫的主人花凝木来信说，中原有李修的消息。”
　　谢然猛地一惊，急急地问道：“什么消息？找到他了吗？他在哪？”
　　兰曦叹了口气，道：“什么也没有，只是灵鹫宫一个年纪较长的弟子无意间遇见的一个和他长相相似的人。”
　　说了再也不会出现了，就真的不会，除非能有什么事情牵扯上那个故去的人。就算对李修再怎么了解，谢然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期待的，毕竟，他曾经真真切切地叫了他一声“五哥”。
　　傍晚，周遭的鸟儿忙着归巢，兰曦对着那金色的太阳，道：“你看，太阳永远不会变，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可是这尘世却在变，你当年在山上看见的那些花都已经没了；今时今日还能在一起饮酒的人，恐怕明天就会散了，甚至永不相见。江湖儿女更是年年不同，可是腥风血雨的江湖却是从没变过。”
　　“兰姐姐，这个道理谢然懂，主人也懂。可是有些时候，有些人，有些事，我们若不去争取，就一定会痛苦一辈子。”谢然看向兰曦，接着说，“我不想再失去，她虽不说，可我也知道她也不想离开。兰姐姐，我要问的事已经问到了，就此告辞罢。”
　　兰曦点了点头，谢然抱拳行了一个大礼，转身离去。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黑夜，一切都已很疲惫，连天上挂着的唯一的一轮月亮也只无精打采地洒下一点月光。
　　强烈的杀气只一瞬间就将独自行走的人团团包裹。谢然停下脚步，眼睛里立刻充满杀意。这种凌厉狠毒的杀气已经几年未曾出现在他的眼底。
　　谢然没有一点迟疑，飞快转身，从指尖逼出一股内力，迎面撞上敌人的掌风，谢然反被震出去了，但是他又很快稳住身形，脚尖在石块上一点，身体便向敌人的方向窜出去，同时内力聚向手掌递出去，偏偏此时，对面的敌人身形一闪，似鬼魅一般消失了。
　　谢然收住身形，静静地站着，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一股劲风冲向他的耳后，谢然转身，聚气于指尖，以内力化为剑锋刺向敌人。
　　那人再一次消失。
　　谢然定定地站住，确认人已走远，方才提气护住自己的气息，向山下的客栈走去。
　　只是刚才那股杀气似曾相识。
　　暂且不去管他，眼下谢然必须立即去一趟缥缈峰。
　　谢然到达缥缈峰下时天色尚早，缥缈峰早已安排人在半山腰等他，可是他却停住了脚步。
　　这里没有杀气，却有一股熟悉的气息围绕在自己的周围。
　　不对，拥有这种气息的人早已化为黄土，大约是这段时间出现的事让他不自觉地想起这个人，是自己的错觉吧。
　　谢然这样想着，兀自叹了口气。
　　未到半山腰，谢然就不得不停下，这次出现的不是那夜让他嗅到死亡的恐怖的杀气，而是一口闪着寒光的宝剑。
　　那口宝剑泛着幽幽的蓝色的寒光，卷着一袭天底下最可怕的剑气直冲他的心口而来。
　　不由他多想，谢然的身体向后倾斜滑开，那口宝剑随之消失。谢然停下身形，错愕之余又发觉那股寒光向他后心袭来，连忙躲闪。
　　那口宝剑寒光凛冽，只剑气就可置人于死地，空手接白刃谢然是万万不敢的，即便江湖人说他的内力深不可测，他也是根本接不了这剑招。
　　因为此剑无形，亦无招。
　　很快，谢然就被逼的无路可退，只能闭上眼睛等待着那口宝剑刺穿自己的身体。
　　答应过一定要医好她的，答应过一切平定之后带她去武当的，答应好每年与她一起酿造百花酒的，答应过的，再没机会了吧，这一次，先去的是自己。
　　那股剑气突然撤了，而他连来人的身形都没能看的见。
　　许多年前的八角凉亭中，李晶儿只是放下一杯茶在谢然的面前，就让他有火发不出，并不是因为李晶儿对他有多好，而是她的气息压得自己什么都不敢做。
　　从那以后，他便日夜苦苦练功，时至今日，江湖中几乎无人匹敌。来人不想杀他，难道只是为了提醒他回忆起当时的那句话？他不信，可他却觉得熟悉，也只是觉得熟悉。
　　缥缈峰就在眼前。还要不要上去？
　　谢然呆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去，也不知去了还要说什么。还是算了吧，谢然这么想着，就转身想离开。
　　“谢大侠请留步。”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谢然回头看了一眼，道：“是岁荷姑姑啊。”
　　岁荷走上前来，躬身施礼道：“谢大侠，方才有人来报说在山脚下看见你，婢子还在怀疑，果然，她们没有认错人。”
　　谢然愣了一下，还礼道：“岁荷姑姑，在下也只是路过，还请姑姑代我向花姑姑问好，谢然告辞。”说罢便急忙转身要走，岁荷将他拦下，道：“既然来了，还是跟我上缥缈峰吧，主人已经知道公子在这里了。”
　　谢然想了想，也罢，已经到山下了，还是上去吧。
　　缥缈峰灵鹫宫里，花凝木似已等候许久，身边站着的妙龄女子更是将期待写在眼里。
　　谢然上前附身便拜，道：“谢然见过花姑姑。”
　　花凝木连忙将他扶起，道：“好了，不多这套虚礼。”她身边的姑娘偷眼望向谢然身后，不由的心里一阵失落。
　　花凝木道：“我知道你此次前来缥缈峰所为何事，的确是看见了，但是待我再去寻找时，却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谢然道：“我知道姑姑手下认得五公子的人不多，却也都和公子熟识，怎么可能认错。”停了一下，谢然继续说：“我在缥缈峰下被人袭击了。”
　　“哦？”花凝木非常惊讶。
　　“那人剑法凌厉，却在最后放过了我，本来我已是必死无疑。只是，我觉得，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谢然道。
　　“兰曦已经飞鸽传书，将你的事情告诉我了。”她转头对身后的女子道，“雨潇，你跟谢大侠下山，帮谢大侠做事，就当做下山历练。”
　　“是。”雨潇冉冉下拜，声音里藏不住的欣喜。
　　谢然点点头，道：“多谢姑姑。”说罢拜别花凝木，带着雨潇下山去了。
　　花凝木知道，现在的谢然更愿意自己去解决这些事，她也想看看，谢然能不能做到如当初他自己说的“足够强大”。
　　凌波洞外，玉玲珑端坐于正首藤椅上，身侧垂首站立着的是金林天，怀里抱着一只银色的狐狸，下首跪着的是翛宇。
　　玉玲珑冷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翛宇，翛宇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了，脸色惨白，饶是如此，也依旧跪得笔直。
　　玉玲珑终于开口了：“点心和酒水都是你送的，除了你恐怕再没有别人了。”
　　似乎是这样的，因为金林天怀里的狐狸虽然长了一身银色的毛发，却是天生能分辨毒物。
　　翛宇跪着，似乎是百口莫辩，但即便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说一句话，因为她觉得根本没有的事，根本不用说。
　　玉玲珑心下气愤，挥起鞭子抽向翛宇，却不料被一柄宝剑截住，狄凝香道：“师姐这是做什么？”
　　孟道人对着玉玲珑打拱手道：“玉女侠且请息怒，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玉玲珑收回手中皮鞭，急急上前扶住狄凝香，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狄凝香笑了笑，道：“我没事了，师姐，多亏了孟爷相救。”
　　玉玲珑听了，连忙转向孟道人，拱手道：“多谢孟爷。”
　　那孟道人一摆手，笑道：“女侠何必客气，贫道与凝香姑娘神交已久，算来当是朋友，出手救朋友，岂不是理所应当的。”
　　狄凝香向着翛宇道：“翛宇，你回去休息吧，金林天，你送送你师姐。”
　　“是。”金林天乖乖地俯了俯身，上前搀扶起翛宇返回凌波洞，那只银色的狐狸跳上他的肩头，显得格外诡异。
　　玉玲珑见两个弟子都走了，才道：“那人功夫出奇的厉害，武功路子也不是中原常见的，却也不是塞外的，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不过，她似乎并不想要我的命。”
　　“玉女侠以无双轻功走遍天下，应当能看出此人武功来历。”孟道人道。
　　“十二连环坞。”玉玲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不过，我不敢太确定。”
　　还是那间客栈，一群人再度从天南海北聚集在一起。谢然进门的时候莫名地愣了一下，继而看一眼屋里的人，问道：“凝香呢？”
　　孟道人道：“方才凝香姑娘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让贫道先回来，她说随后就到。”
　　凌跃铭看见跟在谢然身后的人，脸上泛起一阵喜悦，紧接着变为担忧。能不担忧么，前不久，身边最近的一对有情人才阴阳永隔，谁也猜不到下一对要经历生离死别的恋人会不会是自己。
　　凌跃铭对着谢然道：“你去了缥缈峰？”
　　“从兰姐姐那听说了一些事，去缥缈峰问问。”谢然道。
　　这时，店小二敲门道：“谢大侠，您有位老朋友在天字第一号房，请您去一趟。”
　　老朋友？所有人都很诧异，因为他们想不到谢然的朋友还会有谁。
　　“好。”谢然平淡地回答道。
　　天字一号房，正厅，一个男子正稳坐桌边喝茶。
　　谢然推开门，细看那人，生的是唇红齿白，面若冠玉，眉宇间气度不凡，乌黑的发丝用描了银边的白玉色发冠束起，只那一眼，便觉此人已飘然于九重天之上。
　　谢然道：“五哥。”这语气，似是寻常见面般不喜不悲。
　　凌跃铭问道：“谢大哥，你还有哥哥？我怎么不知道。”
　　谢然道：“不，这位是晶儿的哥哥，李修。”
　　张三大吃一惊，道：“晶儿？可是那个曾轰动江湖的李晶儿？”
　　“轰动江湖可不敢当。”李修放下手中的茶杯，道，“彼时晶儿年少，又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少不得哥哥姐姐们都要宠着，得罪之处，还请张长老多多包含。”
　　张三的身体一哆嗦，连忙道：“那些事老头子早已忘记，李公子也不要再提了。”
　　谁敢再提那些事，就是不想活了，以李晶儿的武功，这里众人联手也不是她的对手，那么这个李修的武功也不会太差了。
　　李修道：“她在里面。”
　　这句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也不知是在说谁，只有谢然急忙走进里屋。
　　果然，狄凝香正躺在床上沉睡。
　　谢然伸手拍开狄凝香身上被封住的穴道，狄凝香醒了过来，看见眼前人便扑入他的怀里，谢然抱住她，安抚着道：“不怕，五哥不会害你。”
　　“五哥？”狄凝香狐疑道。
　　此时，李修走进来道：“是我让他这么叫我的。”
　　谢然道：“我就知道，五哥不会不管我，可是这件事我想自己找出凶手。总不能你们一心培养我，到头来我离了你们，就只能等死吧。”
　　李修露出赞许的目光，点了点头道：“好。”末了，又道：“你跟我来一下。”
　　谢然很听话地跟着李修出去了。
　　孟道人道：“好一个青年才俊，此人虽生于尘世却早已出世，不愧是李晶儿的哥哥，与凡夫俗子截然不同，贫道虽未见过李晶儿，现下倒也好奇了些。只不过，贫道总是觉得似乎是见过这个人。”
　　那张三冷笑一声：“老道人真是不知死活，你可知那李晶儿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那孟道人淡然一笑：“江湖传言是如此，可现在看来似乎所言皆需。再说了，你亲眼见过她杀人？”
　　张三愣愣地道：“那倒没有。可是就凭她那蛮不讲理的劲儿，想来传言也不会假。”
　　“张长老，”谢然站在门口，大声道，“人都已经死了，张长老还这么不问是非污蔑他人，所为也太过分了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李晶儿已经死了？
　　谢然缓步走进屋里，坐在桌边一言不发。
　　良久，谢然道：“请你们都出去一下，我想和凝香单独待一会。”
　　所有人都离开了，狄凝香走到谢然身边，谢然起身将她紧紧抱住，道：“我不是故意隐瞒，只是五哥劝我离开的时候，让我忘记过去，许多事我也就不再提起。”
　　“李晶儿手下训练了一批能让中原武林众人闻风丧胆的冷血杀手，叫做剑无心，想来你也是剑无心的人吧。”狄凝香偎在他的怀里，神色平静。
　　“是。”谢然了解怀里的女子，聪明如她，怎么可能瞒得住，既然瞒不住，索性承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