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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冰雪寒天访梅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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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大雪覆城。
团团雪花从天上滚滚而落,举贤街内外无人踪影,纵是犬吠,也不闻一声。苍茫大地,竟如死寂一般。
赖家的小儿子正蹲在一座大宅院落的门边,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他年不过七八岁,衣不遮体,纵是整块的布料上,也早破了好几个洞,发紫的手臂和脚丫显是快失去了知觉。眼前破了几道口子的茶碗里,放了不过两文钱,哪里够得上今晚的食计?不过在这大雪天里,也只有守在大户人家门口,说不定能讨得几口人家扔了不要的残羹剩饭聊以充饥。
忽听得远处“叮铃”一声响,赖小扭着几近僵硬的脖子往左看去,只见一个穿得破衣邋遢的道人,一手摇着漏风的蒲扇,一手举着酒葫芦,正自悠闲地往他这边走,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时不时把手中的酒葫芦往嘴上送一下,灌口酒,在他身后留下一串稀松的脚印。在这冰天雪地间,能有人如此悠哉,当真让赖小匪夷所思。再看那道人,脚下趿着一双敝履,前露指后露跟,一袭道袍也只护得刚到膝盖,腰间缠了几道粗绳,上面挂个铃铛,一走起路来随着身体节奏“叮铃”作响,两只袖子胡乱的卷将起来,露出两条略显苍白的手臂,头上无笠、身上无蓑,花白的头发乱糟糟拧在一起,用稻草一扎,别了根桃木棍儿,实在落魄至极。可再瞧他脸上神态,却与身上的寒酸气天壤不同,淡眉秀目、直鼻劲口,竟十分面善,尤其目光灼灼有神,透着超脱天地世俗的洒脱,神情淡然,仿若这鹅毛大雪日犹似三月苏杭天,浑然不觉寒意。
路过赖小身边,那道人瞧也不瞧他一眼,只顾继续前行。待走到那朱漆大门的宅子门口,才停步举目而望,只见紧闭的两扇铜钉大门之上,悬着一块金字长匾,赫然端示着“梅府”二字。
道人略一沉吟,哼曲继续往前走。
赖小见他路过自己身边时瞧也不瞧,见到大户门家却要驻足而视,正是活人不见、死物倾心,当下心中升起鄙夷之念,觉得纵是道人也这般世俗,枉了他修仙离俗之身,忍不住朝他背影淬了口水。
那道人却忽然驻了足。赖小以为是自己的举动让道人知觉了,要转回身来找他麻烦,立马要起身逃走,却在这时,只听梅府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里面“哗”的泼出一盆热水,水色浑黄,显是洗过什么的。因那道人站在附近,一盆热水倒有半盆泼在了他的身上。
“暖和,暖和。”那道人“嘿嘿”一笑,转回身来朝梅府门口走去。
里面的人原当弄脏了什么人,一看是个已经破衣邋遢的道人,当下也不以为意。
“我说臭老道,别在我家门口闲晃,快走!快走!”
见道人不走反朝自己走来,梅府小伙计六子心下一慌,怕这道人借机讹上一笔,当下将大门“嘭”的一声关严,又将门挡放上,这才放心往回走。
今天梅府里格外紧张,因为夫人要生产,所有的家佣都小心伺候着,生怕这节骨眼生出什么事来。六子在梅府的厨房里打些下手,做些洗菜、择菜的工作,刚刚泼出去那一盆水,便是老太太特意吩咐熬鸡汤,褪鸡毛的热水。拎着铁盆急忙沿着小径一口气跑回厨房,里头已经有人在喊他了。
“六子,水照着吩咐已经泼出去了?”一个穿着颇为讲究的长者问到。
“柳管家,已经按照那秃头和尚的吩咐,把水泼出去了。”
柳管家闻言点点头,又细问:“可曾见到什么人?”
六子心下一想,倘若说了道人那宗事,不知会不会被骂,就摇摇头:“这鹅毛大雪天的,整条举贤街上连个狗影子都没有,别说人了。”
柳管家听他这话说得不大中听,眉头微微一皱。
六子以为是自己说谎的事被柳管家识破了,慌忙改口道:“就是有个破衣拉撒的老道,从侧门走过。只怕这会子,已经走出举贤街了。”
一听说街上遇见了人,柳管家急忙拉起六子的衣角,就往厨房外走去,边走边说:“快!快去把那位道人请进来,就是走出三条街,也得给追回来!老爷几次交代,一定要事无巨细遵照无尘法师的指示办,你这个……还不快去!”他原想说“死孩子”,忽觉得今日便是夫人临盆,这三字倘若破口而出不免晦气,便急忙住口,只催了又催,眼见六子沿着羊肠小径一路快跑而去,才略略平复,只盼能领个人回来。
六子被柳管家一路催促,忙不迭地返回到侧门,却有些犹豫,心道:倘若这道人真的跑远了,我还真追不成?再不然就索性收拾了东西,跑了算了,也省得回去再挨老爷的板子。
他想是这样想,还是忙放下门闩,打开大门,向外张望,原以为外面冰天雪地,空无一人,哪知头才探出去,就被吓了回来。原来那道人正静静等候在大门外,不曾离开。
“道、道长,您快里面请。”六子觉得这道人之所以不走,必是想讹一笔银钱,在这大冷天添些衣物,嘴里忙道歉:“刚才是小的不长眼,这褪鸡毛的水一泼,竟泼到了您身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眼下家里的老爷正请您进去,给您换套暖和的衣裳,说不定还给好酒好菜吃上一顿。”六子心想这样说了,这道人应该不至于再到柳管家和老爷面前说自己先前那番无礼的事情。只是这道人,一直微笑无语,脚下也不动。
“道长,您里面请!”六子将大门双开,站在一旁恭请道人往里走,那道人还是不动。
‘难不成真是想讹上一大笔?’六子一想,自己在梅家做活时间尚短,倘若摊上这件事,府里为自己赔了许多银钱,那岂不是冤大了,当下膝下一软,就要下跪讨饶。
那道人一见,嘴里终于念念有词:“不忙跪。我自会随你进去,只不过,你心里想我是要讹上一笔银钱,却也太瞧人不起。修真之人原本无意于世俗之念,但现下我却真要向你府上讨来几两碎银。你去和管家要来,我才随你进去。”
六子一听,当真是要拿银钱了事,心想这少半年的活计算是白干了。可这银钱不拿来,道人肯定不会随自己进去,便打了个揖,忙转回身,往院里跑。
未几时,便又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个衣帽得体的长者。
长者一见道人,立时恭恭敬敬一揖到地,口中说道:“道长请了,在下柳承元,乃是这梅府的管家之一,今日便是我家夫人临产之日,老爷命小老儿在此等候道长,现在得见真容,还请道长府里请。”说罢,从袖中顺出一个锦绣钱袋,约莫装了十几两碎银,双手举过眉端,毕恭毕敬道:“道长吩咐备下的碎银在此,还请笑纳。”
那道人见柳管家如此敬待自己,也不再笔直站着。当下将蒲扇和酒葫芦别在腰间,倾身向前,伸手解开系住那钱袋口的丝带,从袋中取出五六两碎银,掂了掂,说道:“这些足矣,其余老管家还是收了吧。”说罢,转身下台,走到赖小跟前,凝眉而视,道:“你我也算有缘,将来高中之日,便是你我再会之时,我手中这些碎银,你拿去吧,善待你母亲和兄长、姐姐。”
赖小眼见破碗中咕噜噜滚下几两碎银,登下喉头一紧,不知说什么好。待及抬头想给道人叩几个头,那道人微微一笑,转身避开,朝梅府大门走去。
柳管家和六子见道人索要碎银并不是为了自己吃用,心中不免不好意思,低估了他人品性,就忙一人一边,为道人闪出一条通往梅府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