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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冒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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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那些暴发户真是让人厌恶!”芙蕾德小姐尖着嗓子,一边啜着茶一边将眉毛挤在一起,使得她那张跟娇小身材甚不和谐的长脸看来起就像只苦瓜。
“那个叫玛格丽特布朗的女人,一脸粗鲁,说话极没品味,还称自己是‘新贵族’!幸好晚饭没跟她坐一桌,否则我会什么也吃不下。”她嫌恶地皱皱鼻子,忽然想起什么,扯扯身边一声不吭的李聆粤:“李小姐,你昨天怎么没去吃晚饭?”
李聆粤不是第一次见她。虽是报业世家的娇娇女,现今家境却大不如前,已经挤不进头等舱的圈子了。李家虽是外邦人,在伦敦的木材生意倒做得不错,加上李希遥前参赞的身份,想来大小姐觉得跟自己坐一起倒还不算丢面子。
“我叫到房间吃的。有点晕船,不太舒服。”李聆粤笑笑。甲板上的茶座很是宜人,红茶的味道也还不错。她抚着左手上的翡翠小戒,惬意的表情跟晕船一点不沾边。
一边的梅丽库珀投来关切的目光:“可有好些了?”她是珠宝商罗德尼库珀新婚的妻子,娘家与李家有些生意往来,故还算熟识。
李聆粤看着身子远比自己柔弱的梅丽,笑着说:“没事了。”
梅丽便接道:“芙蕾德小姐,昨晚我看到里德先生带了一位美丽的女士出席,你认识吗?”
芙蕾德立刻表现出一副更加嫌恶的表情:“亲爱的梅丽你别再跟我提这个人。全伦敦有名的浪荡子,他身边的女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孩。——我听到他介绍他的新欢叫简,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哈,估计是刚搭上手,还不知道怎么介绍。”
梅丽却冲着李聆粤说:“聆粤,你应该见见,是个非常美丽的东方人。我本想找机会认识一下,舞会开始刚一会儿便没见到她了。”
李聆粤当然知道她们在说谁。
她怎可能告诉她们,昨晚不去餐厅的原因就是怕遇上张兰贞。
戒指拿到了,怎么也得出一口恶气。既然要她当众丢丑,当然最好表现得跟自己毫无关系。
想到她早早从舞会离开的原因,李聆粤笑得愉快至极。
“当然有机会。我想——”
“我想这位就是李聆粤小姐了?”
身后一声轻呼,李聆粤的好心情登时飞了个干净。
转身,果然是张兰贞娇花一般的笑靥。
她着了身不知哪里搞来的淡粉色套装,手里还煞有介事地拎着一把小阳伞。头发挽了个很好看的髻,上面斜插着一把古旧的中国式发梳,看起来颇有点上流社会的样子。
芙蕾德和梅丽不明所以,便邀她同坐。芙蕾德看着面前的“里德先生新欢”,表情跟看到暴发户如出一辙,而一向好脾气的梅丽热情作了介绍。
李聆粤听着张兰贞介绍她自己,是“中国驻美使馆副使刘志秋的远房表妹”时,差点没跳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张兰贞已经笑盈盈地拉过她的手说道:“我这两月在英国旅行,临到快回美国了才收到表哥的信,说他的未婚妻不日便要过去,询我是否可以同路,路上也好多个照应。但我当时人就在南安普敦,船票又一早买好,便没去伦敦寻我那未来表嫂,可巧就在船上遇到了。”
眼见李聆粤就要发作,她又掏出张纸来,口中絮絮道:“表嫂看看,表哥给的可是这个地址,他信里说了,表嫂对美国不熟,叫我如果同行,到了美国一定要当好向导……”
递过来的纸条明明白白是自己的字迹。李聆粤想起当时拿来包戒指的纸,大概就是它呗?
“志秋提过数次他有个漂亮乖巧的表妹了,如今一见,果真不虚哪。这船上无聊得很,多个表妹一起,倒也不会那么闷。”
张兰贞见李聆粤冷冷接招,愈发笑得甜蜜:“嫂子不若去我那边坐坐呗?”
一旁芙蕾德就有些不满:“里德先生没在吗?奇怪了,今天这里好几位美丽女士,他竟然没过来护个花。”
梅丽赶紧一扯她:“我们也想去甲板散个步,张小姐好好跟聆粤聊聊吧。”
转瞬便把一张桌让给了两人。
张兰贞便不客气地喝茶、要点心。李聆粤看着她毫无淑女样的吃相,唇角绽出冷笑。
敢情是昨天中途离场让里德那边扫了兴,所以今天傍的目标就转向了?——看来出丑出得还不算厉害,要不然芙蕾德一早便兴高采烈地八卦过了。
“再怎么装,三等舱的小偷还是小偷。你那破烂的胸衣没把里德先生吓到吧?”
张兰贞不理她,先把桌上的小点心一概扫光,才应声:“昨天他欣赏的是菲斯小姐的胸衣,而我顺手借了菲斯小姐的衣服。是谁比小偷更无耻?既然你扰了我的计划,便不应该介意暂时多个表妹出来。”
李聆粤亦很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
“那是回敬你偷我的戒指。说来我还亏了套衣服!你当真胆大,就不怕我叫警卫?”
“如果我说,你的护照在我这里呢?对一个‘三等舱的小偷’来讲,开锁并不是件难事。”张兰贞笑得跟只小狐狸似的。
李聆粤霍地站起来。
“我说在我这,就一定在我在。”那只小狐狸继续笑,“你放在箱子的第二层,里面夹着你未婚夫的美国地址,外面还包了一张白色丝帕。现在我把它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李小姐,不过就请你在船上委屈几天,到了美国我发誓不再缠着你。”
“去美国你能干什么?继续当小偷,还是妓女?你这种毒蛇一般的女人,被缠上了怎么可能还甩得开?!”手边有茶壶,但是茶水太烫,她怕迎头淋下去会彻底激怒面前这个无耻的女人,而真的毁了她的护照。
太憋屈了!这一路自从遇上她,就没一刻安宁过!
张兰贞挑眉看她许久,漂亮的眸子里蓄着愈见明显的火苗。
“别激我。说不定,我真会那么做。”
李聆粤没有停下,她这两日被面前这个看似漂亮实则太招人厌的女人弄得烦心至极,此时憋了多时的怒火就像子弹一样射出来:“把护照还我!去找里德先生吧!哦,当个高级妓女比小偷有前途!去吧!我给你衣服,给你钱,别再来缠着我!”
甲板上并不友好的谈话结束于菲斯小姐挽着里德先生娉婷出现。张兰贞一眼扫到,立刻拽住李聆粤像兔子一样跑开了。
直到进入张兰贞的房间。
李聆粤狠狠甩开被钳住的手,却立即被一股大力扑得踉跄后退,背部咚地撞上了墙,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紧接着,张兰贞像头小豹子一样扑上来,一口咬住她的脖子。
毫不吝惜力气地咬下去,小小的,尖尖的牙齿陷进肉里,一排血印。
痛感如爆炸般辐射开来。
“你干什么!”李聆粤终于发挥出身高优势,挣扎着一把推开她。一摸脖子,居然真被咬出了血。
她怒极,抬手就给她一耳光。
张兰贞被打得一个趔趄坐到地上,一边脸立刻肿起来。
她抬头,满眼是泪,混着恼恨的目光,像要把李聆粤刺穿。
“别再跟我提那两个字!”她尖声大喊,随手抓起身边一只鞋朝李聆粤扔去:“别再提了!再提我就杀了你!”
那只鞋砸到旁边的柜子上,上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李聆粤冷冷看着她,直到她双手掩面,呜呜地哭起来。
镜子里两道血印嵌在白皙的皮肤上,看来甚是可怖。
李聆粤在盥洗间里找了半天,终于翻到一小瓶酒精。倒了些在手心,咧着嘴往伤口上抹的时候,镜子里又多了张兰贞肿着的脸。
她头发蓬乱着,泪痕犹在。此刻神情冰冷,却已经平静下来。
手中的酒精瓶子被接过去,不一会儿一方浸了酒精的白丝帕迟迟疑疑地递了过来。
“对不起。”她声音弱弱的,不过听来没多少歉意。
李聆粤没好气地一把抓过丝帕——还真就是自己拿来包护照那张。凉浸浸的丝帕贴上伤口,酒精刺得她一哆嗦。
“我去美国,就是为了不再回到那种生活中去。”张兰贞站在身后,语气淡淡地开了口,却听得李聆粤背脊一阵发凉:“我十四岁就开始接客。养父在工厂里伤了手,不能再干活了,养母帮人洗衣服,家里还有三个比我小的孩子。我那初夜只卖了一磅,只因为那人开面包店,答应以后半价卖我们面包。”
她又笑笑,脸上有种无力的苍白:“那边的客人主要是码头上的工人和旅客,人家看我小,给钱也随便。遇到难侍候的客人,那只好豁出命去……白天整个人像散了架,晚上还得对着人笑。我还得过病,差点死过去。——大小姐是不是听得很恶心?”
李聆粤确实听得浑身难受。
面前那张脸平日太过招摇,几乎能让人忽略她举手投足间淡淡的,柔媚的风尘味。此刻听她絮絮说来,李聆粤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扫,右边小巧锁骨旁一处肌肤比别处要浅,像是鞭伤;散开的大阔领,隐隐几道浅疤,应是烟头烫的;左手腕内侧一道愈合得不算很好的刀痕,险要伤及动脉。
这个女人,之前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张兰贞接着说下去:“我也觉得恶心。人不该这么个活法,虽然,我住的那儿,很多中国女人都这么个活法。没人想过逃,因为中国在大洋那一端,回家就是个奢望。既然如此,哪里生活不一样?”她看着李聆粤:“你真是我见过穿得最漂亮的中国人……哈哈,现在我也是了。去了美国,我就重生了,我可以不叫简了,可以取一个更漂亮的名字,比如罗丝什么的,我能重新活过!”
她的眼睛亮起来,仿佛鲜花遍地的美景就在眼前。“只要你帮我!”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当那两排血印子不存在一般。
李聆粤凝视那张肿了一半的脸良久,考虑着是不是让它再对称一点。
但无可否认,刚刚那通话起了一点效果,让她对住面前这个女人,除了愤怒,还有些怜悯。
那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伤。
吃东西时就像见不到下一顿的粗鲁。
与男人调笑时的放浪。
偷船票。偷戒指。偷护照。讨要衣裙的狡猾心计。傍上自己的百般手段。
——都是为了活下去。
她瞥见张兰贞没穿鞋,光脚踩在地板上。足踝线条美好,左脚小指却不见了。
应该是感应到她的目光,张兰贞淡淡道:“小时候被石头砸断,又是家里最穷的时候,没上药,烂掉了。还好,不影响走路。”
她抚过颈上浸了酒精的丝帕,一时哑然。
最终李聆粤冷冷开口:“在船上我管你吃用,到了美国就别再跟我扯上关系。护照还给我,现在,否则免谈。”
张兰贞大笑起来。
“是有那么些不公平。不过你放心,下船我就离开,没有信誉做不成生意。——上次戒指不也真真还给你了?”
她又往自己丰满到几要溢出的胸口一指:“我相信大小姐的话,所以我告诉你,护照在这里,你随时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