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锦时》北西

5、白鸟

　　辛然睁开眼，最后一滴雨水，落在了她的额头，有如冰凉的轻轻一吻。蓝色的天空，在远远的天那一边，缓缓散开，透露一束太阳的光芒，直直地照耀了自己。一只白色的鸟，飞过那一边温柔的蓝。

　　林寂是。
　　出版个人作品有十一本的作家，不局限被小众欣赏，但亦不是销量能突破百万的当红作家。偶尔开场签售会，读者眼见的他，是脸庞柔婉眼神忧郁的男子，一米七几的中等个头，柔软的褐色头发到达眼睛，像一扇帘子，遮住他眼神流露的想法。常常穿暗色系衣服，寡言少语，将签好名的书本递还给读者的时候面带温和笑容，连带一声闷沉的“谢谢。”
　　这些，是属于外在世界的形象，而每个人，都应该有一副对待内里世界的模样，那模样要更加的真实，贴近人的本性。时光将内里世界慢慢靠拢外在世界，那些已不能见到的模样在往事里会一直清晰名状。
　　葬礼之后，曾被林寂拒绝接受访问的一家小报细致地报道了一些几年前的往事，高价找来的写手把自己的情绪和理解细细密密地铺成开来，把一段纪实写成了耐人寻味的小说。小说的女主角，是刚刚丧夫的白静。二十岁的白静。在她那里，有林寂已消隐多年的内里世界。
　　《你在去往天空遥远的路上——记录当红作家林寂不为人知的故事》
　　“七年前，时任倾城某高校校文艺部部长的白静和副部长林寂……”
　　不经意看到这则报道的白静，被时光再一次带回去，旋进时光的漩涡里，身体面庞和眼神一同被清洗干净。白静站在大榕树下面，彼时，她尚有光洁的额头和清亮的眼睛。
　　他们都以为故事是从七年前才正式开始的，其实，更加的不为人知的地方是，白静和林寂已经认识彼此有二十年的长度。从小便是同一条巷道的前头后尾，小学一年级的林寂和高中一年级的林寂会沉默的走过长长的小巷，敲敲白静房间的玻璃窗，然后两人一前一后的相伴去上学。
　　一共有九年的上学路是一起走过的，而后，读完高一的林寂被下海经商后发达了的父亲带离了原地，去了一个豪华的居住小区安家，学校也被喜欢显摆的爆发富父亲换成了贵族高中。然后，就有了两年关于彼此都是空白的日记。
　　大学，白静考上了倾城市最好的师范院校——倾南师范大学，读自己喜欢的中文系，研究优美渊博的中国文字，研究委婉曼妙的古代诗词，内心单纯安静，生活如一池静水波澜不惊。
　　然后，在同大楼的走廊上，遇见了站在窗户边的再次成为自己同学的挺拔少年。林寂站在窗外透露的日光里，面朝着窗外的大树和蓝天。仅仅一个侧脸，白静还是一眼认出了两年未见的他。
　　“嘿，好久不见了。”走上前拍一下他的肩膀，林寂缓缓转过头来，深邃的目光聚焦过来，忽而又散开成忧郁的雾状，他说：“好久不见。”
　　白静走到他并肩的地方，微笑地看着他。
　　“还好么？”林寂问。
　　“恩，都好，你呢？”白静回答。
　　“老样子。”
　　“对啊，你还是老样子，都没怎么变。”
　　“额。”
　　回想起来，两个人虽有十几年的交情，却常常话不投机，也常常都是沉默不语的一前一后或者并肩行走。然而，他们彼此都深刻的了解对方，能轻轻松松的说出彼此家庭的各种变化，能在街上遇到彼此家庭久未来往的亲戚时准确的拍拍对方的肩膀说：“你家那谁谁谁在看你。”
　　了解彼此的性情，知道林寂话不多却有一颗细腻的心，常常默默的关心朋友；知道白静看似温柔可人的外貌其实是个粗枝大叶的马大哈，丢三落四没少损失过东西。对彼此隐秘的情怀也是一清二楚。
　　有时候白静会觉得，林寂是自己遗漏在家族之外的亲生哥哥。
　　大学重逢之后，一同被推选进学校的文艺部，白静知道林寂天生写得一手好文章，常常把他写给自己看的散文和小说投给校报，默默无闻的林寂渐渐的被白静捧成了学校里不可多得的才子，常有漂亮女生慕名而来，留下绯红信笺。林寂却一直单身。
　　大二时，也就是他们口中的七年前，白静成为了校文艺部的部长，林寂甘愿做副部长，协助着白静完成各类工作。
　　部长需要完成的工作不是当年她当委员时可以相提并论的，部长需要直接跟老师打交道，跟学校的领导打交道，要懂得圆滑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要懂得如何保留老师不成器的意见却又不直接让老师看出来自己有违背的痕迹。大学里的老师臭屁自大，觉得自己老掉牙的思想完美无瑕，又理想主义化，不考虑硬件设施只管要这种效果那种效果，白静不能直言顶撞，却又做不到委曲求全，常常委屈的饭都吃不下。
　　这个时候，因为有林寂在，事情就会得到很大的周转。
　　他懂得如何应付老师，懂得如何委婉地说服老师放弃之前的想法，也懂得如何把倔强老师的想法最大程度地达到。有林寂在，自己需要操心，但不必过于烦忧。
　　大学里，林寂成为自己的守护神，有不顺心的事便约林寂出来，两个人绕着学校沉默一如当年的走上一圈，不够，就再走上一圈，烦心事就在这样的沉默带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化解。白静怀疑，是林寂用魔法把自己的烦心事吸收掉了，像黑洞一样把悲伤斗转星移，而自己就获得了救赎一般。
　　校园的夜晚，暖黄的路边街灯在他们眼前渐次点亮，前面的路染上光。
　　他在耳朵边说：“我说，会好起来的。”
　　于是白静豁然开朗。
　　他们安静地相处着，然后，辛城就出现了。
　　辛城追求自己，为了约自己站在寝室楼下干等，也不敢问来往的女生，傻傻憨厚。辛城不同于林寂文艺电影般的存在，他是商业大片，观看的时候不用用心揣摩思量角色的情绪各处细节的意义，只需要关注情节的变化。和辛城在一起，非常非常的轻松自在。
　　而生性慵懒不喜欢思考的自己，更喜欢甚至沉迷这样轻松的呼吸。所以，白静和辛城走到了一起。
　　林寂是蓝颜，辛城却是红颜。
　　和辛城在一起，依然常常约林寂出来走走，那必定是自己郁闷烦忧的时候，辛城不会计较这些，白静觉得林寂也不会计较。林寂，也确实从不计较。他们三个人，围绕同一个宇宙的中心缓缓旋转，而林寂，却慢慢的偏移开来，去了很多很多白静所未知的区域。
　　他没有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他没有参加她和辛城的婚礼，他没有参加她嫁给辛城后生命中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他在她最为悲伤难过无助的时候，踏着时光的海浪回来了，就像当年的他在她郁闷难过的时候陪着她绕着校园一圈一圈地行走。
　　这些纯美的情节，被受到指使的报道作者刻意描写成，当年一直暗恋白静的林寂，在忍受这么多年苦无翻身机会之后，趁着辛城逝世重新回来，企图夺回旧爱。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么？”林寂问白静。
　　“你不需要做这样的人，”白静是这样回答，“因为你是蓝颜。”
　　白静觉得，自己是依赖林寂的，依赖他能化解悲伤的魔法。而林寂，总是能在自己需要这种魔法的时候，及时回来施展一下。
　　“谢谢你，林寂。”白静对着听筒喃喃地说。
　　另一头，林寂寞然地挂掉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