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离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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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翠微轩门口，一辆马车，驮着一口巨大的红漆木箱。韩琦站在马车上，把手一递：“上来。”
我左手牵着英哥，右手拉着冬妹，肩上挎着一个薄薄的包袱。此情此景，与来时多么相似。
“要坐在箱子里面吗？”我问。
“对。”他一身粗布衣服，戴了一顶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要走多久？里面会不会太闷？”
“放心吧，我留的有缝隙。快上来。”他手一直伸着。
我把英哥和冬妹依次抱起来递给他。箱子果然够深，人一进去，马上跟掉陷阱里似的，看不见脑袋。
那手又递了过来。我假装没有看到，自己攀着沿儿往里爬，一边问：“这么红的箱子，不抢眼吗？”
“都是红的，大约五十多辆。出了城才分开，不管是谁，也分辨不出哪辆是哪辆。”
说话间，我已爬了上去，又将一只腿跨过箱子，想要往里翻。
旁边那只手又急又快地拉住我，一扭头，正对上他怒气隐然的面孔：“我就这么遭你厌恶？”
“谁厌恶你了？我自己能进去。”我使劲全力，挣脱了他的手，往里一翻，谁料这高度还是有些出乎意料，我跳下去后重心不稳，跟撂沙包似的，摔了个四仰八叉。
揉揉臀部站起来，发现这箱子竟然深至我的胸口，斑驳的红色箱壁如一道墙，把韩琦砌在外头。
一抬头，对面那人的样子，让我终于明白什么叫隔岸观火了。本来长得就有些冷，这会儿面色跟下了霜似的，盯我几秒钟，突然哼了一声，转身跃上马，喝道：“驾！白长了一副好样子，真是蠢不可及。”
我大恼，回道：“你骂谁？”卸掉肩上的包袱向他背上挥去，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往后看，已经避了过去。我接连乱砸，嘴里气道：“我蠢我的，与你什么相干？”
一下也没砸中，不过大概我的样子把他气得够呛。他“吁”的一声，一扯马车的缰绳，转过身来攥住我的包袱往前一拉，双目炯炯直视我的脸，低声道：“是，与我无干，我却要一次一次救你，所以我才是最愚蠢之人！”
他黝黑的瞳中似乎有火苗跳动，怒火直射过来，烧得我心里虚虚的，是啊，他没夸大，也没说错，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救我，不管他是谁，——是谁的谁。
韩琦怒气未消，冷笑道：“有时候我真想问问你有没有心肝，我竟然会为了你，差点一次又一次地延误大事！”
我心里疑窦丛生，不知道这指责从何而来，顾不上生气，问他，“什么大事？”
他极近地望着我，鼻息暖暖的，也不说话了。慢慢地，手上的力气松懈下去，将我脑袋向下一按，一边盖箱盖，一边叹气道，“走吧，先得赶上大队人马再说。”
箱盖吱吱呀呀一合上，冬妹就惊叫起来，我赶忙将她裹到怀里。
“娘，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怀里的小人儿身子很僵硬。
难为这么小的孩子跟着我颠沛流离。我嗅了嗅她香香的鬓发，在上面一吻：“不怕，眼睛过一会儿就适应了。”
“会不会有妖怪？”冬妹颤声道。
“那都是骗人的。”英哥闷声接了一句。
“我要出去，打开，打开！”冬妹用小手在箱壁上一边敲，一边大声哭泣。
我心中烦乱，只能紧紧抱着她。后来从包袱里摸出一块冰糖，放到她嘴里，哭泣声总算慢慢停了下来。
英哥突然问我，“为什么刚才舅舅生那么大气？他不是一直对我们很好吗？”
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通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我感觉到了，英哥是个早熟的孩子，可能是被贫瘠的生活磨砺得太多吧，很多时候，他反倒像个长辈，对我这个做娘的观照得心细如发，有点护犊子的样子。
我摸索着，握住了他的小手，“没生什么气，你别多想了，舅舅也是想帮娘。”
他身子依偎过来，靠在我的肩上，“对你好为什么还那么凶地吵你？”
“唔……有时候是这样。”我敷衍着，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解释，更重要的是，我也不知道他刚才为何那么凶。
“啊，我知道了，”英哥说，“是不是就是你骂我之后说的那句，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恨铁不成钢！”
嗨，这学以致用的，我有些哑然地笑了，抓紧了他的小手，肉乎乎的，跟个小面包似的，“睡吧，路还长着呢。”
有那么一会儿，外面光线挺亮，箱口留的缝隙让一束薄光照了进来，影影绰绰地，正对着英哥，他瓜子型的小脸上，眼睛乌黑发亮，有着穷人家孩子特有的一种倔强。
我真心喜欢这孩子。
有时候，我会有一些奇异的想法，神飞天外。比如这一刻，我就觉得，上天是总体公平的，也是善妒的。他不允许完美，却也容不得百分之百的一无是处。
拿一些我们熟悉的人物形象来说吧，小龙女姐姐，仙女一般冰清玉洁的人，偏偏要被人玷污。杨过哥哥，潇洒又痴情，魅力不可匹敌，偏要受尽磨难，一支臂膀都被郭芙砍掉了，永久沦为残疾人士。靖蓉恋完美无缺，偏偏合作生了郭芙这样神憎鬼厌的女儿。乔帮主一代大侠英名远播，偏偏要夹在民族仇恨中自绝于人民。霍青桐女中英雄，智谋超群，偏偏得不到陈家洛同志的心。陈家洛同志领袖群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香香公主玉殒香消，连个心尖尖上的弱女子都保护不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所以说，像我这样倒霉透顶、穿越千年上杆子来当弃妇的人，老天赐给我两个极乖巧、极懂事的孩子，这就是平衡的逻辑。
当我从昏沉的睡眠中被声音和强光惊醒，眼前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冬季寒冷的山林，衰草连天，枯枝林立。一间茅舍半隐在黛色的石丘后面，马上的男子正高高立在一座简陋的石桥旁边。空气冷得要命，但是很清爽很干净。他微微扬起下巴，深吸了一口，再呼出来，嘴角慢慢地松弛，松弛，最后是微醺的笑，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是醇美的琼脂玉液。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我用目光慢慢雕琢这个男人的侧影，在心里暗自判他有罪。
“到了？”我将两个孩子如拔萝卜般从箱底“拔”出。
“唔。”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轻快地跃下马，将马牵至茅舍边，栓在一棵槐树上。
“这是清虚观？”我有些疑惑。
他从随身包袱里掏出几个糖三角，递给英哥和冬妹，两个脑袋睡得毛茸茸的孩子，立刻贡献出了小狗般的吃相。
“是我学武的地方。”他看着两个孩子大口吃东西，忍不住微笑起来，心情好像还不错。
“不是在清虚观学武吗？观在哪里？”我有点发懵，眼前就是一个荒僻的山谷。
“谁告诉你我在清虚观学武？”他横我一眼，拉起英哥，朝茅舍走去。
“就是你家余若童呗。”我拉起冬妹跟上去。
“谁家余若童？她说什么你都信是吧？”韩琦站住了，扭过来瞪着我生气。
我胳膊摆了个投降的姿势，想想他也看不懂，只得又放下来，但又觉不甘心，说道：“你还说，要不是这次余若童无端地嫉妒我，把我的行踪透露出去，陈世美的人也不一定这么快就盯上我，总之还是因你之故。”想想又在心里补了一句：“男色误国”。
“那你就错了，驸马府的人根本就没有盯上你，前院少了两名杂役，是我安排的，江府外面多出来的人，也是我安排的。”韩琦突然说。
“你说什么？”我一下子愣住。
“不要随便猜测，小莲，江府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他看着我说道。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如果不那么做，你还要把我放在油锅里煎多久？”韩琦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懂。”这样的他是我很不熟悉的，我开始害怕起来。
“你要我天天看着你和梦初大少爷情投意合吗？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和静媛在一起有多不得已你知道吗？小莲，有很多事情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时机不到，可是我不能等下去了，我必须想办法让你先出来，很多话，我在江府没办法跟你说。”
韩琦的神色很纠结，自我认识他开始，他有时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有时是不动声色冷言讥诮，有时是哈哈大笑如暖阳破冰，但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是无助，焦虑，还有难过。
“你要跟我说什么？”我问。
他看着我，还未开口，“娘，我口渴了。”英哥突然说道。我一看，英哥已经把两个糖三角的最后一块塞到了嘴里，嘴巴撑得气球似的，脸上沾了不少糖液。
韩琦叹了一口气，“先去打水吧。”
茅舍的外面搭了个小棚子，像是个小厨房的样子。韩琦从里面拿出个水桶，对我说，“你先进屋，我去去就来。”
茅舍的门是虚掩的，吱呀呀一声推开，里面是宽敞的大通间，用密密匝匝的细竹子做屏隔成两部分，中间只留一个小门，飘飘荡荡地悬着蓝底白花的蜡染门帘。地上铺着鸡油黄的竹皮，有同色的竹床和竹案。
这里风格和江府迥然不同，很朴素，但让人感觉淡泊而安心。
一会儿功夫，茅舍外面的小棚子里，响起了打火石的声音。然后门吱呀响了一声，韩琦进来了。
“不错哦。”我走到竹案前面，上面放着一个陶罐，里面插着几束冬天的芦苇。竹案的一角，有几个黏在一起的陶俑，像是很久以前烧制的，最低的那个小人儿，憨头憨脑的，神态很可爱，只是脚部都有些开裂了。
“当然。这座房子，这些家具，都是我亲手做的。这房子里，没有一件东西姓江。”他站在我身后，声音很淡。
“这和姓江不姓江有什么关系？”我问。
“不姓江，便可以洁净，可以超脱，便可以——像一个家。”他徐徐说着，墨色眉毛下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感情。
虽然道理大约不差，江府确是奢华了些，不过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令人不爽，以义子之身接过天下第一富贵家业，就好比穷光蛋中了500亿□□一般，不去感恩反倒是这个态度，我只能说，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韩琦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我在想什么了，皱着眉摇了摇头，微叹一声，嘴角慢慢逸出一点笑意。
我用袖子在竹椅上拂了拂，竟然一尘不染。“你这屋子，如此洁净，不像是久未住人的样子啊。”
“我有一个异性兄弟看守这间茅舍，我已经捎信让他打扫过了。”他说罢出门，片刻后端回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碗开水，朝桌上依次一摆，做了个手势，微笑道：“这位娘子和两位小哥，请喝水。”
难得他这么快就放松起来，看来这房子的确有魔力。
英哥边笑边问道：“舅舅，你做了茶馆的老板吗？”
韩琦将手里抹布朝肩上一搭，“哪里，明明是店小二。”
冬妹嘴里裹着糖三角，含含糊糊地说道，“没有像舅舅这样好看的店小二。”
我朝她脑袋上一拍，轻斥道：“马屁精，吃东西别说话。”
韩琦笑出了声，——我多久没听到他这样笑了？他突然对我说，“小莲，你看，我们多开心。我总怕你出来会有危险，其实我真应该早点想想办法，那样我们就可以早点离开江府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我立刻心里浮起了十万个为什么，我郁闷地想，这个男人，也许我还从来不认识。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离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