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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兵临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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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临城下。
赵一涵站在东南城门上,远目滚滚而来的铁骑。至晨间,该说的都说了,现下便是心无旁骛地尽力而为。他深吸口气,旁边有传令官回报:“赵将军,各军已出城门。”
“好。”他说,回头往城下走,“出战。”
战鼓声起,此去不回,卒与将共城池之生死。
他回头看一眼缓缓合上的城门,还好莫玖走了,他想,倘若莫玖还在,还在这座城后,我就再也不敢死了。他走了,真好。
京畿的实力他清楚得很,八道城门,守军不过三万,各处有三千五百人,有两千散兵四处支援。比长宁的兵力还不如。
齐王的先锋已到,各处城门的杀声隐隐传来,赵一涵手执长戟,发出第一声号令,弓箭兵迎敌。
这是必死的一战,他突然心胸开阔起来,那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敌军已至,中军主将是一个年轻人,眉眼凉薄,透着血气。
城墙上的监军嘶声力竭地念起斥书:“皇命昌运,史有天佑。尔行逆施,必为上尤。居皇天之下,受君恩绵泽,不思精忠报国;处后土之上,得民俸厚养,不念仁义孝道。以武犯忌,为所欲为,而流民失所,朝纲震动。是以,尔等逆贼虽万死则莫赎......”
弓已拉满,箭在弦上。传令兵重重地击鼓,放箭。
敌军的步兵训练有素地用铁盾连成一片,在一片箭雨里成了极好的防护,一步步紧逼而来。天地间透出第一缕血气。
长戟举起,战鼓声响,赵一涵以身作则,催马而上:“冲锋!”
尘埃四起,杀声震天。
敌军的铁盾散开,骑兵越众而出,气势汹汹而来,齐军主将一马当先,刀上流着血。他身后紧紧跟着的骑兵生生在军前撕开了条口子,如一柄匕首插入中军腹中,锐不可当,两翼步兵支援其后。
赵一涵尚且冷静,这帮骑兵固然锐气十足,而主将深陷敌方阵营,便无力统御大局,太过冒进。到底是年轻人,他想,回头吩咐副将:“于都尉截断步兵与骑兵,李骑尉协同,赵骑尉与钱副都尉各自稳住两翼,中军收拢,围困骑兵。”
副将俱跟随他多年,已十分默契,当即领命而去。
他深吸口气,纵马迎上来人。主将一向该和主将厮杀,便是要死,也有个像样的陪葬。
长戟架住了染血的长刀,赵一涵抬头看到一张雪白的脸,眉眼单薄,隐隐有几分熟悉。却听他笑道:“竟是赵大人,一别经年,无恙否。”
赵一涵想不起这位故人姓甚名甚,举起长戟砍下,力如千钧雷霆。对手并不轻敌,不敢受这一击,拨马避开。他的长戟大开大合,追击而至,十分巧妙地拣着人铠甲的空隙打,其实即这使不拣,若挨一下,也可送去半条性命。他的战马极稳,与主人配合默契,步步紧逼,遏住了那人的手脚,战事胶着。
那人且战且退,并不正面交锋,依旧颇有闲心地聊起来:“赵大人,怎么不见流云门?便是他们都忠烈了,我那温廷远师弟,怎么也没来尽一尽昔年心意?”
安誉,安誉,这个名字生生插进他脑海,紫衣堂主安誉。
赵一涵抹一把脸上的血汗,握着长戟的手微微轻抖,必须杀了他,斩齐王之臂膀。可惜温廷远不在,否则......他狠狠向敌手腰间砍去。安誉应无路可逃,一人冒死砍了他的马一刀,马受惊狂躁,使他再不能轻易躲闪。他来不及多想,一式柳风拂,从马背上掠起,宛若从刀剑中拂过的风。
赵一涵几乎一惊,这种身法诡异得近似鬼魅。他握紧长戟,堪堪变招向上斜刺,却见那人脚尖在长戟一点,大力压下长戟攻势,斜斜飞向他马上。
竟有这样的轻功,赵一涵目瞪口呆。
“赵大人对魏王还当真忠肝义胆,山穷水尽了倒也不离不弃。”那人动作迅捷,稳稳立于马鞍上,一手制住他穴道,谈笑晏晏。
他恍然未将战局放在心上。
“安誉,”身边有参军来助战,且惊且怒道,“你是安誉......”
安誉侧身避过参军的一击,同时刀锋一逆,透过战甲缝隙,深深地砍在他脖颈之上。血溅四方,那人连惨叫都不能。
赵一涵定了定神,当真可惜,早知有你在此处,那位温廷远,怕是爬也要爬来取你性命。马甚机灵,扭动挣扎起来,力图把背上的人摔下来。他咬了舌头,血汩汩而出,剧烈的痛感冲破了穴道。这回救援的人十分靠谱,颇有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精神,连自己主将都招呼,终于逼得安誉施展不开。
安誉的骑兵身手了得,在中军横冲直撞,直把中军冲得毫无章法序列,两翼松动。步兵在后支援,形成包抄之势,局势对齐军隐隐有利。而也因如此,骑兵无法相互支援,安誉涉险,竟不能及时前来。
而赵一涵见识了一回安誉的轻功,于围攻之中从容不迫,来去自如。他几乎想笑,为何主将敢一马当先,不管不顾地当先锋。能一路打到京畿的,本不是寻常人,本不会随意冲动,怎能小觑。不能放过他,赵一涵想,纵一命抵一命,也不能放过他。
魏王战战兢兢地坐镇大局,与另几个王爷重臣愁容满面,相顾无言地喝茶,往日他们掐得厉害时,还从未想过有如此和平共处的时候。
“报,”有传令官跑进来,“禀大人,除东南城门,各处皆有胜像。”
魏王当即惊惶:“东南城门是谁守?”
粱王的实力无法在当年的三王之乱里占上一席之地,却偏爱与魏王掐架,此时改不过往日习性,开口讽道:“可不是二哥府上的那位赵一涵么,怎么,倒是他自己先撑不住了?”他一向盼着魏王倒霉,一时忘记这回魏王若倒大霉,他也讨不着好。
“国难当头,你还有心搬弄是非,”魏王找回昔日朝堂之上的威仪,狠斥道,“是为朝廷蠹物!传我之令,着粱王即刻率二百骑兵前往东南城支援,不得有误。”
赵一涵苦战良久,安誉的轻功虽上佳,而双拳难敌四手,不敢托大,另夺了一人的马匹当坐骑,隐隐有败势。齐军骑兵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主将有难,于是前来救援,却十分慢条斯理,简直和主将有仇似的。
想必齐军帐内争斗不少,赵一涵想,现下只需灭了骑兵,步兵便不以为惧。他吐出一口血沫,抹一把脸上的尘土血渍,勉强挥起长戟,再向安誉扑去。
“将军,”有人大喊,“将军,他们有援军,他们有援军。”
赵一涵怔了怔,抬眼望过去,又有一队骑兵而来,约莫两三百人,旗帜鲜明,竟是齐王亲兵。“有援军如何?”他声音已近嘶哑,怒斥道,“我等生在王土之上,受天子恩泽,百姓供养,自当在此时效力。便不念这些,京畿中尚有诸位家眷,我等多撑一刻,京畿便多得一刻平安!”
当下不再有人多话,今日出战,本就知道是一死啊。
安誉亦瞥见援军,当即重振精神,加紧攻势,追着赵一涵不死不休,不肯杀出条路与援军汇合。他本是来前来探路的先锋,如此不要命起来,却有些莫名其妙。
赵一涵咬牙与他周旋,各处人手汇集,打成一片混战。
援军已至,齐王亲兵不容小觑,直向中军而来,两翼骚动,却被齐军步兵牵制,救援有限。
快撑不住了,赵一涵苦笑着想,皇命昌运,史有天佑,到如今,只有指望天佑么?
他已累得举不动长戟,劈手夺了一把长剑,朝安誉砍了过去,刀势斜下,依旧气如长虹,天已经不佑这皇命了,他想,早就不保佑大楚王朝了。
昔年赵一涵靠这一剑名动江湖,今日又如何?不过比当时更绝望而已。
一个常侍骑卫重重地撞在安誉刀上,血花四溅,他撞得义无反顾,巧妙地死死地卡住刀锋。赵一涵抓紧他用命换来的时机,剑锋贯穿安誉的盔甲,血液不动声色地喷薄而出,在铁甲里流着,无人能见。
安誉的脸色越发的白,抛下自己的长剑,劈手折断剑身,拔出剑头掷向赵一涵,马头中剑,哀鸣一声,竟把主人摔了下来。战场上落马,能捡条命实在难得。
当即群情激愤,但凡够得着他的都策马而上,狠命地招呼起来。安誉有伤,只能勉强应对,当下又添了几处伤口。
亲兵快到了,安誉的骑兵终于不再拖拖拉拉,手脚麻利地把主将捞了出来,再不恋战,匆匆而去。
“他们退了,他们退了。”有人在赵一涵耳边喊,“将军,我们胜了!”
胜负怎么定呢?赵一涵想,城门未破,是胜,而兵卒还余多少?可能撑得起明日的防卫粱王的支援姗姗来迟,只来得及帮忙打扫战场。他被人抬了进去,意识模糊里看到天空的血红。
黄昏了。
叶青小心翼翼地替安誉裹伤,他的帐外有几个兵卒大张旗鼓,来来回回地端出一盆盆血水,唯恐旁人不知道安将军伤势严重,命不久矣。
“堂主,”他轻声细语,十分温和道,“你且忍忍。”
他的嘱咐并非废话,安誉自觉闭上眼睛,当即有一口烈酒喷在他伤口上,紧随其后是一柄烧得滚烫的刀,麻利地削去腐肉,毫不手软。
虎狼大夫从未在自己身上实践过自己的医术,因而颇为自得地为病人糊了两层药膏,继续温言细语:“堂主,还成吧?”
安誉疼得虚脱,屁都说不了,只好默认。
叶青换了处伤口,依旧温暖人心道:“堂主,你且再忍忍。”
传令兵在帐外喊道:“齐王殿下到。”
叶青的手顿了顿,瞥一眼安誉,见堂主当机立断地昏了过去,赶忙摆上一盆血水,换上如丧考妣的悲痛神情,方才继续一心一意地为安誉疗伤。仿佛像在清洗尸体,预备拉出去葬了似的。
齐王裹挟着震怒而来,至此无可发作。向来死者为大,因而濒临死者也算得上次大,不可拉出问罪。
于是他只得先按下怒气,问一问部下生死:“安将军如何?为何不宣随军医官?”
叶青恭敬而戚哀地回话:“回殿下,将军伤重,因其代罪之身,不敢惊动医官。”
“他还知道伤重,”齐王怒道,“孤只令他探城门虚实,他想做什么,今日便灭了赵一涵攻入京畿?”
叶青沉痛地代主受过,满脸与安誉一般的死气,并不分辩。
齐王无法与伤者和木头计较,只好忍气吞声:“安将军虽行军令有误,然未酿大错,其志可嘉,功过相抵。因其重伤,赐伤药医官。若醒了,让他来见孤。”
叶青领命:“是。”他仿佛忧心态度不够诚恳,忙又牛头不对马嘴地添道:“属下跟随将军已久,欲请命与将军同征沙场,以相照应,望殿下......”
齐王回首,看了他一眼:“何意?”
叶青依旧忠贞不二道:“回殿下,将军兴之而起,常孤军深入,恐兵卒力不逮,无法支援。”
安誉自顾自地躺着,倘若这位虎狼大夫只会些虎狼医术,早就不留他了。而叶青会说话,尤其对上有疑心病的聪明人,两相哑谜可以玩得风生水起。
齐王注视了他一刻,挥手让随侍退下:“安堂主想如何?”
“自是为殿下尽忠,结草衔环,方可报知遇之恩。”
“安誉......”他不再打机锋,直白道,“不想做骠骑将军了?”
“岂敢言此,实在是将军有心无力,无领兵之能,恐辜负殿下,不如领回紫衣堂,为殿下效力一二。”
“紫衣堂一向当属安堂主,”他静默片刻,缓缓道,头也不回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