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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温廷远【修】 ...

  •   元贞八年,以御史台之争为开端,魏王,齐王与仁王彼此攻讦,党同伐异,朝纲混乱,一时乌烟瘴气,人心惶惶。三王之争由此开始,大楚没落。
      后世所称的楚平帝终于从后宫之乐中回过神,可即便他回过神,也只是任由两位庶弟和长子随意摆布——废物得一点都不叫人敬畏收敛。他性情懦弱,没有重振朝纲的能耐,只好倚仗长子,进而奠定了仁王正统地位。
      两年后,皇长子仁王靠着清流的正统之名,暗里与魏王联手,借齐王不敬宗室,私募亲兵之名,将堂叔踢到南平驻守边疆——彼处荒凉无比,只盛产凶恶的鞑民,三年折两将。尔后与魏王斗智斗勇,略微小胜——他虽没法削了魏王的王爵封地,却也削了魏王在朝堂之上的羽翼,重创魏王一党。
      至此,三王之争结束,却也由此决定了某一种悲剧的未来。
      元贞十三年,楚平帝大病一场,不能行动言语,遂退位为太上皇。皇长子仁王继位,即后世所称的楚怀帝。同年,楚怀帝以奢靡逾制之罪责斥齐王,削去爵位,贬为庶民。于是齐王打出“清君侧”的名号,造反了。
      朝廷且惊且怒,五品以上的京官俱慷慨激昂,妙笔生花地写了痛骂齐王的折子檄文——鉴于他与圣上同源,因而谢氏祖先逃过一劫。然后众人一齐眼巴巴地等着皇上想个法子力挽狂澜——朝中无将,几位将军都是子承父业,如今是犬是虎难料。
      皇帝在做仁王时便只善权谋争斗,对军务两眼一抹黑。虽知晓朝中无良将,只魏王手下还有人可用,但十分忌讳这位叔叔,只得从矮子里拔将军,由几个临时抓包的文人和勋贵子弟糊里糊涂地带着大军平叛去了。
      元贞十四年,朝廷镇压大军狼狈不堪地逃往安远,后头跟着齐王的铁骑。不到一个月,安远失守,死伤无数,流民成患。至此,挡在京畿前的,只有长宁了。到了这种时候,没死的倒不如死了的清净,拼了命的活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平民百姓,天下苍生,可不是活该死在这时候么,横竖有将来的史书诗文来悲悯,此时不必忧心。
      太上皇唯恐事情不够乱,听闻幼弟造反造得一路顺风,大惊之下匆匆驾崩,圣上忙得上火,恨不得跟着老爹同去。只得分出一半事务与秘书省同右相处置。
      他十分不靠谱,同理帮手也靠谱不到哪里去。因军队的战力堪忧,一时凑不起精锐,右相竟拉拢各处江湖义士,自成一军,令守城之将与其一同死守长宁,以至于长宁防守战里,众人皆各自为政——江湖义士们十分看不上官府,官府也十分瞧不上江湖人士,恨不得在齐王的大军来前先内战一回,决出高下。
      因而,长宁城破,实在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只是可惜了十里杨柳堤,千尺桃花潭;可惜了画坊不可再醉卧听雨,垆边不可有皓腕胜雪;可惜了写意风雅,脂粉堆砌的花好月圆;可惜了那一日的哭声震天,血流成河。
      长宁既破,新皇焦头烂额地收拾着残兵,顺便预备迁都。齐王不顾三纲五常,不肯让新的圣上尽一尽孝道,于是圣上只能顾全大局,慌张地把老爹塞进尚未修好的墓,带着人马迁往新都,做重振旗鼓的青山,免得大楚的柴禾燃烧殆尽。
      京畿,纵然还未有重兵压阵,至此也算是拱手相让了。

      从古至今,酒总是讨人喜欢。譬如一坛十年的竹叶青,便能让人做一场春秋大梦,梦里喜也好悲也好,疯疯癫癫也好,平心静气也好,醒时不过头痛一回,便可当作笑谈不必挂心。不像清醒时有许多事,受不得刻骨铭心,舍不得忘之脑后,纠结至死。
      风吹起的纸灰飘飘悠悠,合着僧人低吟的佛声,像极了哀哀切切的游魂。
      温廷远笑了起来,仿佛诵经实在是很有趣的事情。他二十出头,瘫坐在枯草之上,青色的柳叶剑斜歪着,灰缎箭袖的长袍破烂不堪,落魄无比。只剩下祭奠亡者的酒还是上好的竹叶青,总算不那么寒酸。
      “我要走了。”他说。请来做法事的僧人受了丰厚的报酬,十分尽心尽力,念佛声将他的话语掩过。
      他停了停,仿佛指望能得到回应一般,半晌又重复道:“我要走了。”
      “容舒......容舒不肯理我,你们也是么?”
      酒撒在纸灰上,火窜了窜,又颓然而灭。
      他几乎像一个飘零的魂魄,低低地笑着:“你们又算什么?”他说,“你们又算什么......你们不是要尽忠么......”
      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仿佛是想哭起来,就像忘了身在何处无理取闹的幼童。
      他闹得没有道理,长宁之战里,怎么能不死人呢?死人怎么会回来呢?若是个英雄,只要还拿得动剑,怎么能像个小崽子似的哭哭啼啼呢?
      他有一柄青色的柳叶剑,很早便与他的主人一起名动江湖——但那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所谓英雄迟暮,也许便是如此。
      一旁的一个僧人瞧着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施主。”
      温廷远努力地瞧了瞧他的脸,半晌道:“唔,对了,只剩你了。”
      “你还跟着我么?”他说,“你还跟着我做什么?你看那些人,流云门的,随柳苑的,一个个都跟着我,又有什么好结果......”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抽噎着喊了起来:“你还跟着我么?”
      僧人们都停止了诵经,那人俯下身道:“温施主,人死而往极乐,何须至此。”
      那一坛祭奠死者的酒,恐怕还是活人喝得多,此时活人神志不清,神鬼不辨。他费劲儿地重新打量了番来人,突然恍然大悟般道:“你不是阿寿,阿寿在长宁死了。你是......师父派来的么?”
      僧人耐心十足地哄道:“温施主,你醉了,不妨去歇一歇吧?”
      那位不讲人话也不听人话的施主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你还跟着我做什么?跟着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啊。”
      僧人瞧着这个年轻人。他的眼里写满落魄,只剩眉宇间还残留一点往日的骄纵。
      他是真地经历了大起大落方才如此,还只是因为少年愁怨呢?
      “施主,”僧人说,“若你有一日烦了流云崖的山水,便寻一处破庙,见一回众生百态罢。”
      温廷远脸色并不清明,勉勉强强地倚着自己的剑,晃悠着站起身,满脸茫然:“破庙?”
      “是,”僧人说,“彼处百态众生,可慰施主心头之苦。”
      这是在流云崖,流云崖曾经威震武林,如今在长宁之战里烟消云散,只剩下......恐怕就只有这个又哭又笑的人了罢。那个人如今活在一场大梦里,兴许不过几日,兴许数十年。
      而留在长宁的魂魄,佛家无可超度,无论死者生者。

      温廷远呆立在流云派的正堂里,瞧着四角的灰尘蛛网,恍然觉得自己一个活人在此处,实在是格格不入。
      然后他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从正门走过来。流云崖大得很,这人怕是有阵子好走。
      谁呢?他淡漠地想,不是我等的人,魂魄是没有脚步声的。
      “有人吗?”那个人在喊,声音飘渺地传到正厅,空阔而荒凉,“还有人吗?容掌门?容夫人?”
      温廷远不肯应声,流云崖很快就要没人了,他想,我也要走了啊。
      来人得不到回答,却依旧向里去,仿佛不瞧尽此处的破落便不死心,实在固执。
      他不晓得自己等了多久,终于看见一个人影转过回廊。
      他微微抬头,默默地瞧着来人的眼睛,几乎想微笑,你是谁?你看见了这里的模样吗?而你又能怎么样呢?
      “你是流云门弟子?”来人沉默一刻,艰难地问道。
      “流云门,”温廷远扯了扯嘴角,“流云门不在了,我的人也不在了,都在长宁死干净了。”
      来人哆嗦起来,仿佛蓦然间觉得天旋地转。
      他冷冷地看着来人,如同那一天僧人冷冷地看着他一样:“走罢,没了啊。如若他们还在,怎么会让你苦等。何苦来自欺欺人啊。”
      “连魂魄也不回来了。”他说,不知道在念给谁听,“我已经点了许多天的引魂灯了,只有你来了。”
      来人动了动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空气里居住着死者的哀怨,扼住了生者的咽喉。
      温廷远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半含讥讽,:“他们说食君之禄,死君之事,都死了啊。”
      来人喘着气,终于蹦出一句:“那兄台......”
      温廷远说: “我不是流云门弟子。“
      “流云门的弟子在长宁死光了,我只是前来送葬。”
      来人怔怔地瞧了他一刻,仿佛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你可是从长宁来?”
      “是。”
      “在下赵一涵,敢问少侠名讳?”
      “温廷远。”
      “你是柳叶剑温廷远。”
      柳叶剑温廷远,他迟钝地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是啊,你是魏王府的赵一涵,我是柳叶剑温廷远。”
      他神情略显麻木,嘴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似的笑意,但总瞧得出是个人了——与他之前人鬼莫辨的样子相比,着实体面许多。
      而此时故交相认,又有什么可说呢?。
      半晌他道: “请温公子做事,要一万两银子?”
      温廷远呼出一口气,我要走了,何必再和他纠缠呢?他拎起自己的行囊,转身离去。
      “温公子,”赵一涵说,“看在容舒的面子上。”
      容舒,容舒,他精神一震,血蓦然间温热然后骤冷。他停下脚步,声音嘶哑:“他都死了多久了啊,他的面子,你还让我看他的面子,你若让他来同我说话,我把命赔给你......”
      赵一涵只来得及说: “魏王府世子,请公子一救。”
      容舒,他......是为什么死的呢?我怎么有脸说这话的呢?他惶惶然转身离去,几乎想像五年前一样,孩子气地哭出声来。
      柳叶剑温廷远快死了,从此再没有拔刀相助,任性妄为的意气风发。
      要去寻一处破庙,温廷远狂奔而下,他想起僧人的话,那里有众生百态,可解千愁。
      流云崖上的深秋,荒草蔓延,西风憔悴。
      赵一涵慢慢向山下走去,不知温廷远的方向。
      死去的至亲怎么能被忘记呢?在至交亲人的记忆同感情里,他仍旧活得风光,犹是当年最好的模样,受不得一点俗世凡尘沾染。
      山脚下有人等候,年近三十,相貌清秀,微微带了点病容。
      赵一涵勉强一笑,低声道:“义安兄......”便再说不下去。
      莫玖瞧了瞧他的脸色,替他说完:“如我所料?”
      “是。”赵一涵疲累道,“我早该听你的。”
      “有了齐王作榜样,圣上不会留着魏王府了,流云门自然......给个为国尽忠的名头,也算留面子了。”莫玖半含讥讽,“圣上多疑啊。”
      “这一劫魏王府是躲不过去了。”他敛了讽意,正色道,“既如此......”
      赵一涵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极不赞同地打断:“我碰上了温廷远,柳叶剑温廷远。”
      赵一涵说:“而要请他出手,此事唯你可行。义安兄便担起护送世子的大任罢。”
      莫玖沉默一刻,轻声道:“何必呢......”
      但也只说了这句话而已,连眼角的悲意也要掩去。
      离了京畿,活路总大些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温廷远【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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