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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Part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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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县里坐了两个半小时的大巴,来到了横化市。我和路凡的学校只隔着两条街,这种近是我们都不曾料想到的。
我开始了大学生活,开始了住校,开始了与室友相互依靠的日子,开始了可以睡到午后、可以偶尔逃课的经历。宿舍里的其他三个女孩,一个横化市本市的,两个外省考来的,都是随和而性子温柔的。都说环境可以塑造一个人,我开始留长了头发,学会了化妆,知道了如何搭配衣服和背包饰物,基本上我的大学在一开始便趋向于女性化了,不,应该说是我在身边女生的领导下正确地寻回了自我。
路凡似乎对这样的我感到不大适应了。他看见我披着长发若有所思地坐在他对面吃着冰淇淋的时候,表情夸张得不行:“小雯,我真的是不习惯,我受不了你像一个女人一样坐在我面前的样子,太叫人难以接受了。”
“拜托,我预计大学四年如果顺利的话先钓到一个长相不赖的男人,也许毕业了我就会和他结婚。你总不能让我一辈子都修剪着短发,穿着正经死板、男人气十足吧,我可不能那样断送掉我自己的一生。”
他笑道:“是是,您就好好努力钓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金龟婿,下半辈子不愁吃穿,再颐享天年好了。”
我推搡了他一把,笑问:“要是我没找到,路凡,你可得努力赚钱养活我啊。我说你也别太早结婚了,先让我多刮刮几年油水好了……”
“好歹我高考时冒了那么大的风险,你不考虑就嫁了我下半生相依为命吗?”路凡突然正色起来,插了一句嘴。
我瞬间傻掉了。也许是他的表情太真了,让我那一刹那沉溺其中,难以自拔……那种攫住我的感觉那么真实,如同即将把我吞没的沼泽,压迫着我的身体、我的大脑神经,令我不能言语、不能思考。
我那时候的表情一定木讷得吓人,因为我回神发现路凡像个失言却又极力补救的孩子一样,说道:“我开玩笑的,你反应不要那么大好不好?”
呵,原来他只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而已。真是个巨大的玩笑,我只能默默接受这些嘲笑与讽刺,在我不自觉的时候,它已经开始啃食我的心脏,令我逐渐麻痹死去。
然而,这样的一句玩笑话根本没有一丝发生的可能性。我没有如我所说的那样迅速地钓到我的“金龟婿”,相反,路凡,恋爱了。对方是他们系公认的系花,性子也好,成绩也优秀,算起来与他也是极为登对的。
电话里,路凡的声音带着笑,告诉我,她叫陆芹,比他小八个月,爸爸是个企业家,妈妈在税务局任科长,家在省会城市。他在那头絮絮叨叨地跟我介绍起了那个陆芹,那满溢的笑声透露出他无限的幸福,是那样令人嫉妒。
我表情木讷,说道:“我困了。”
“哦。”他突然顿住了。“我说的太多了吧。”
“没有……”
“好吧,我挂了。好好休息。”
“……”
我忽然间就觉得原来我的内心是如此狭隘,我是如此自私小气,是绝不肯与他人分享半点属于我的东西的——没错,路凡是属于我的,这么多年来,是我和路凡一路相伴走来的,青春少年的每一个日夜,是我们一起走过的印证,没有人可以夺走。当下我一夜无眠。我难以接受,路凡谈恋爱了。
我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最后演变成了一种病态,以至于我自己都不得不正视这种扭曲的心理。我不断想起,那个春日里鸢尾开得极盛,耀眼的紫色在风中摇曳成一片海。我说路凡我想采一朵,路凡就真的爬上了那高高的围栏,身形轻快,摘了朵开得最艳的,小心翼翼捧着,害怕折了花枝,落下围栏的时候还蹭破了膝盖。他跛着右腿,走到我面前,笑得好看明朗,“小雯,给你。”
小雯,给你。
小雯,给你。
小雯,给你。
……
深紫色的鸢尾花不断在梦境里飘洒,我伸手想去捕捉,放开了抓紧白色裙子的双手,那些花瓣擦过裙摆簌簌落下,直坠深崖……只有路凡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旋在耳边。他骨节分明的手,他划破了的膝盖,他太阳一般的笑容。我心智发狂的时候,习惯性地忘掉了太多太多我和路凡的曾经往事,却唯独这件事,唯独连这件事的所有细枝末节,被默认地刻在那里,我闭上眼睛似乎就能身处其境。
陆芹二十岁生日那天,路凡给了我电话,约我一块儿来庆生。
地点定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酒吧。我达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到了,环视了一周,基本我都认识,大部分是路凡平日里玩得不错的朋友,我原来也和他们打过交道,其余的几个女生应该就是陆芹邀来的了。
我没有买任何礼物。陆芹是我心底埋着的一颗炸弹,路凡却要我为她第二十个年头的存在庆祝。我没能够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我甚至觉得我来都是给足了路凡面子。陆芹的性格是那样好,好得叫我难以忍受。她主动敬了我一杯酒,还告诉我,她拿我当朋友,有没有礼物都无所谓。我看了一眼路凡,他是个藏不住表情的人,怕是已经对我两手空空的到来感到生气了。我心下苦笑,仰头一饮而尽。
陆芹也许不胜酒力,几杯下来,便扶着头不断地咳嗽。路凡急忙轻轻拍打她的背,柔声问道:“陆芹,好些没?来喝杯白水。”
我醋意顿生。开始直接拿起酒瓶喝。
几轮下来,几个男生都喝得有些懵了。大家开始怂恿两个人亲吻,“Kiss!Kiss!Kiss……”人们总是习惯于跟着大流起哄,看着一桩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再寻找其中的笑料和噱头,再大笑不已。我坐在路凡对面,看见两张一点一点靠近的脸,充满青涩和缱绻,那样美好的一幕竟生生刺痛了我的眼,簌簌地流下了泪水,我佯装感动,举头望向上方,紫红色的灯光闪烁,如同那一个春日里波涛起伏的鸢尾花海,还有一个单纯傻气的男生,消失在茫茫紫色中。
他们的亲吻真漫长。有人站起身拍照,有人鼓掌高呼,有人趁着酒劲唱着情歌,只有我,怀着与众人截然不同的心境,离开了坐席。我走进洗手间,把水打开到最大,发出声响,将那片喧哗阻隔在耳后。
用冷水扑在脸上,我稍稍平静了下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丝有些许凌乱,双颊潮红,眼底疲倦困乏,我忽的就笑了。路凡真是残忍,他把向雯弄成了这幅模样,让她沦落到了只有自嘲的地步,自己却在享受着亲吻的甜蜜。我想着想着,眼泪不争气刷地就下来了。
我又往脸上扑打冷水,试图让自己再冷静一点。然后我看着自己潮湿的脸庞,落拓得搞笑,忽然就意识到——也许,这么多年来,我早已爱上了路凡。
这个结论的得出,叫我心中一冷。
我习惯了一直以来的依赖,这种依赖让我太过自然而然,错误的判断令我误以为其中什么都没有。原来这就是爱情。原来那一年路凡出现时闪耀在周身的光芒早已点燃了我心中的火种。原来那一个春日里紫色的花海早已动摇了我平静的心弦。原来路凡,我早已爱上了你,并爱得满盘皆输。
这一个坎,并不是陆芹,我不是跨不过他和陆芹的爱恋,而是难以过自己的这一关。
我在洗手间里独自待了良久,情绪慢慢平缓下来。我伸手探了探两颊的温度,提了包走了出去。包间里已经没有人了,只余歪倒了满桌的空酒瓶,在灯下幽幽地折射着绿光。路凡也走了。我悲伤地想到,他恋爱了,于是我就失去了一个长久以来一直在守护我的人。我长长地呼了口气,转身拉开门,与迎面走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是石头,我认识,跟路凡同一宿舍。
“你酒量真好,这么清醒。”我怕他看出什么,很卖力地笑着。
“他们喝得七荤八素的,都散了。路凡送陆芹回了,又担心你大晚上的不安全,让我留下来送你。”
我眼底湿湿的:“是吗,呵呵。”
“我还以为你提前走了呢,刚刚还去外头那里找你来着。”
“石头,不必了,其实你完全没必要送我的……”我觉得我笑得应该会很难看,“真的,没必要的,我……我长得这么安全是吧……”我说着,便往外走,却突然觉得似乎酒劲后起一样,双腿一软,险些跌倒。
石头忙上前搀住我:“没事吧?”
也不知怎地我那一瞬间就失控了,我甩开他,大声吼道:“都说了不用了!你听不明白吗?我没有那么虚弱,我哪是那么容易就一击即溃的!你们谁都别想把我踩在脚下!妄想!”
有的时候,意识就像是独立于人身而存在的某一样东西,我无法操控,难以驾驭,我的身体就只能那般如一个冷眼旁观者一样,看着我的灵魂在不顾一切地歇斯底里,然后冷静地说道:“向雯,别这样,别再惹笑话了。”这是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悲剧吗,表面上我们要瞻前顾后、周全计算,要在意他人的眼光,维护尊严和声誉,其实心底深处只不过在追求一个再单纯不过的东西而已。而我,想追求的,只是我的路凡。
我想是我的表情太过可怕了,一路上石头只是离我几步远的距离跟着,到了校区附近,便自觉地绕道离开了。我感觉我的胸腔被抑住了,像有什么在里边撕扯一般,我想大声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就在我捶胸顿足难以自拔的时候,路凡出现了。他站在我学校东边校门的门口,昏黄的路灯向他泻下光芒,那挺拔的身姿就那样站在那里,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只盼我一步步走近,那一个瞬间,我失神地以为我的路凡回来了,那个会在我晚归的时候站在楼下焦急地说“你终于回来了”的路凡,此刻,我连眨一下眼睛都害怕他会消失。我想要上前与他拥抱,就像一对普通恋人一样,然后宽慰他说:“对不起,我回晚了,让你担心了吧?”
然而,路凡提步走开了。“我就是不太放心你,来这看看。你回来了就好。那我走了。”
他走得似乎很决绝,决绝得让我会以为他这一走也许就可能一辈子走出了我的人生。我心中大恐,急忙转身叫住了他。路凡听了也回过头来,平淡地看着我,眼里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他周身再一次散发出光芒,狠狠地攫住了我的目光,我恍惚间又听见了春日里鸢尾花海在风中摇摆的呼呼声。我看着他,不知所措间,试图想说点什么,却借着没有消去的酒劲,说道:“我不喜欢陆芹!她一个眼神一个笑都叫我恶心!所以路凡,你跟她分手好不好?”
路凡怕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我说的话,他难以置信地走到我面前,声音低沉:“向雯,你不要无理取闹!你今晚来对她没做任何表示,陆芹不放在心上,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拜托你不要有的没的瞎掺和!”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路凡,一向平静尔雅的路凡,今夜却似一堆一点即燃的火药,在我的面前轰得炸开了,我没能来得及做出防御的准备,于是被散开的火花星子灼伤了一身。
“你是说我无理取闹?你说我瞎掺和?你现在有了一个陆芹,于是可以肆意羞辱我了?是啊,是我厚颜无耻,我有什么权利在这对你指手画脚?”
“向雯,我不知道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你突然变成了这样!你真的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雯了。你原来的傻里傻气、大大咧咧去了哪里?怎么现在变得这样敏感多心、这样纠缠不清了?陆芹是个好女孩,她哪里招惹到了你,你又怎么会对她有如此多的不满意?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你……你……”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却反驳不出一个字。
“你最近一段时间也不止一两次的莫名其妙了,我甚至已经疲于应对你的莫名其妙!所以,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厌烦陆芹的话,索性连我一起厌烦好了。以后我也将不再叨扰你了!”
灯光拉长了路凡迅速离开的身影,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这样走,仿佛一直走进黑暗里一样,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向他的背影,没有眼泪,没有哭号,我的灵魂似乎已经冷却,只余留身躯毫无情绪地告诉自己,从这一秒开始,路凡将彻底与我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