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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陨落星辰 ...

  •   亿万光年的距离,是横在星与星之间,抑或隔在人与人之间呢。我看不见全部的真相,但至少,能够感觉一些被隐藏在沉厚夜幕之下的悲哀。一直以来,总觉得自己应该去寻找什么,却又不知道究竟该找什么。那样的东西就好似那颗总是被我望着的、异常闪耀而不知名的星星。从出世到现在,我从没停止过注视它,可我也的确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去注视它。
      “科俄斯。”我轻声唤道,“它开始暗淡了。”
      “嗯。”那个叫做科俄斯的人隐匿于窗帘后厚重的阴影中,轻声地回答,他的声音永远都像是夜风一样,冰冷、飘渺且变幻莫测。“是暗淡了。”他说,依旧不愿走到月光沐浴的地方。
      我微微叹了一声,不再多语。目光穿过面前巨大的落地窗,落在楼下的花圃中。满园的玫瑰在月光下怒放,笑得妖娆且诡异。仿若她们不再是玫瑰,而成妖精种下的幽灵的遗骸。花圃占地面积十分广大,被科俄斯修成了一座青色的迷宫。纤细的、看似柔软的藤蔓一如既往地紧紧依附在修剪成了围墙形状的树丛上,宛若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自亘古便无从消抹。科俄斯讨厌人潮的喧嚣,讨厌繁琐过多的话语,他喜欢——如同我一样,把自己囚禁在这心之形役的幽灵宅邸。所以他把那些藤蔓叫做常青色毒药,专程送给无法禁锢自己好奇之心、妄想突兀闯入这片园子扰乱一切宁静的人。
      夜风从微微敞开的窗户缝间毫不留情地灌进来,冰冷地扑在我脸上。我收回视线,略感凉意,便挪了挪身子。这个时候,作为执事的科俄斯才终于从方才一直伫立的阴影里走出来。他走到窗前,月华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我脚边猩红的地毯上。在这似而无形的巨大落地窗前,他的身影明显地被缩小了,丝毫不能挡住我的视线。我斜了头,迷蒙地瞟了一眼远方夜空上的月亮,那围绕在黑色幕布上的光芒,在幻觉中散发出鲜红的气息。突然——伴着更加猛烈刺骨的寒风,我突然清醒,疑惑地看向科俄斯,他不但没有关上窗子,反而将它们完全推开,任由不安的风将我们贯穿,仿佛千万支无情的箭刺来,完全是穿心的感觉。在我开口之前,他缓缓抬头,斜着视线凝望星空。
      “命运之轮开始转动了,伊芙。”科俄斯用几乎是呓语的声音说着。可我听见了,却不懂他是否是在告诉我。我从未听过他叫我的名字,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地睁大眼睛。
      他想要说什么,还是这个夜晚注定预示着什么?
      “所以……”
      “就到这里吧。”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朝门外走去。不想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只好加快着脚步。能感到科俄斯间断的语气愣在入夜的冷空气的尴尬,但我没想过要回头去道歉或者看一眼他的表情还是怎么样,因为有着强烈的感觉,觉得这位优雅的执事似乎会说出一些失态的、莫名其妙的话,而这些话不是我想要的,不是我认为我需要的。我甚至想他可能会向我辞别,但我是自私的,我不想他离开我。因为没有人会甘愿从我一出生就做我的贴身管家,甘愿服从我的任何命令并且为我着想,而我,却不用付出任何东西来作为他的报酬。这绝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我不相信会有人不怀着某种目的去做意见违背常理且充满自我意识的事。
      我闭上眼睛,在门口伫立了一秒,仍旧离去,背后幽寂的书房在科俄斯周身不安定的宁静气氛里一点一点地沉沦。白日玫瑰色的走廊,是夜已变成了阴奏者虚伪的面具,踱步到自己的卧室,突然浸染了一种无助感。我开始思考科俄斯的话,用心地思考。什么叫做命运?他话语里的意味,似乎命运就如一个轮轨,这一秒骤停,下一秒再转动不停。所谓命运即是人类行走一生旅途中所做出的选择,所朝向的方向吧。我们都需要一些位移来记录我们走过的路途,我们所历经的风险,我们所获得的美好。如此般汇聚成为了人们的生命乃至一个星球演变的历史。因为无法得到真理,因为看不到无上的智慧,我也只能若一个愚者,挣扎在圣言无形的边缘上。无助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好像从未有过的孤单,我下意识地去望那颗不知名的、开始暗淡的星星,却看到了一直游离在幻想中微微发红的月亮。于是我冲向阳台,愣愣地望向夜空,而月亮,正一点一点地变得鲜红。
      一刹那,开始害怕。
      “科俄斯——!”我撕裂着嗓子喊着他的名字,不过,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我立即掉头跑向书房,抱着最后一点天真用力推开深红色的陈木大门,得到的答案就像自己在告诉自己一样,他不在这里。他走了吗?来不及等我思考,仅仅伫立了几秒,血色的月华如同被恶魔扭曲了一般充盈这长久以来从未离开阴影的宅邸,想要将其贯穿,将它降服。随着红色光芒穿过玻璃窗的逼近,我一步一步后退,想要逃进黑色的深处寻找庇佑。但这光线,妖精一样对我紧追不舍,死死缠着我不放,让我只能迷茫而恐惧地四处逃窜,没有出口,没有藏身之处。
      下一秒,努力荫蔽我的宅邸如同真正的幽灵,刹那坍塌。而我则是仿若被神灵特意护佑了一般,被奇怪的、透明的泡沫包裹,待到成废墟的府宅散落的尘埃散尽,泡沫才如金色的阳光搬破碎。空气霎时变得温热起来。
      “伊芙。”耳边响起低沉的男音,沉闷,却透彻整个天空,不断在气流中回荡。
      我抬头仰望夜空,但这已经不能再说是夜空,月亮在血色里燃烧而散发愈而灼热的红,周遭的空气从温热变成燥热,从燥热变成燃烧一般炙热。而那声音的主人,浅浅的身影印在煎熬在烈火中的月亮里面。那已经不再是月亮了吧,那分明就是残忍的朝阳,却过多地装饰上了烈日的焰火。
      “你是谁?”在这样灼热的空气里面站着,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难受。
      一秒,两秒。对方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但我能明确感受到对方从天空中那个巨大的火球中传达出来的,颤抖着的笑意。我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我甚至忘了去关心与我比邻的人们,他们去了哪里,还是都消失了。周围的景色早已不是英格兰乡村的庄园,只是一片干枯的荒野毕恭毕敬地沉默着。科俄斯与他们一样吗?与所有的人们,所有的树木和房子一同消失了吗,还是整个世界都弃我而去,让我静候着接受这个突兀男人的审判。他是谁?是一个神灵吗,或者我臆想的产物?我等待着他的回答,得到的却是他模糊的身影在火球中央渐渐凝聚,转瞬消殆。
      结束了么?
      ——不,远远不。
      因为他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面前。炙红的焰火勾勒出一张金色的脸颊,一抹火红的、燃烧着的发丝,一个高大伟岸的身躯。当他以一个英俊的男子的形态平息下来的时候,天空恢复了夜晚宁静的月色,而我眼角的余光发现不久前才暗淡了的、一直陪伴的我的、不知名的星星突然诡异地闪亮了,不过,光芒转瞬即逝。
      “你应该在阳光里燃烧你的生命。”那个火焰幻化的人说,他看起来是天生的高贵,天生的神圣不可侵犯。俊俏的脸庞盛着微微的笑意,“这一天快到了。”
      可我仿佛听不见他的话,仿佛不能思考——像一个毫无生命力,任人摆布的玩偶。我无法张开我的嘴唇,吐露哪怕一个残缺的音节来作为回答。
      “真是可爱的小家伙。”面前的人显露出更浓的笑意,然而却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是很漂亮的地方,你应该等不及了吧。”说罢,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触我的额头。也就是那一刹那,天地顿然失色,昏厥突然袭来。
      ——黑漆漆的,没有天空,没有大地,仅剩混沌的迷雾弥漫着,经久不散。
      “科俄斯——!”我猛然睁开眼睛,用力坐起来。
      等等,这是……
      ——阳光?在我的卧室里?
      “科俄斯?”我疑惑地对自己重复了一句。话还没落音,一个身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便推开门走了进来。那熟悉的、冷漠的表情,那是……科俄斯。
      “谁让你进来的?”我扯了扯被角,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
      “是你自己。”他回答。
      “我没叫你,出去吧。”我从失态中完全恢复过来,然后用冷冷的语气说。
      “是。”他微微应了一句,转身走出房间,准备关上门。“让安娜把早餐送到房间里来。”我补充了一句,科俄斯只是点点头。
      确定他走远了,我方才振作起来。晨曦诱人的光芒就像是刚成熟的芒果,温柔且散发青涩的芬芳。我跳下床走到窗前,伸手接住那些透过玻璃射进来的柔和光芒在掌心感到了他们的温暖和真实。那么,是梦么,关于昨夜四处蔓延的残酷红色?晨光在右手无名指的红宝石戒指上跳跃,我才注意到,这个从来取不下来的戒指也有同样撕裂着的红色,与我太过真实的梦境里充盈的焰火、血色,红得如出一辙。我用手指轻轻触摸这冰冷的石头,却找不到任何特殊的感觉。不过……这个戒指是谁给我的呢,我完全没有印象,只知道从小就一直这样戴着。
      “咚、咚、咚——”清脆的敲门声自然拉回了漫无目的漂游的思绪。我还听见了早餐桌在地面滑动的声音。“进来吧。”我说。然后安娜轻轻推开门,小心地将早餐推了进来。
      “小姐,这些都是科俄斯先生准备的,小姐一定会喜欢的。”
      “嗯,放在那里好了。”
      “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小姐。”安娜问。
      “下午你去伦敦把我上个星期定的裙子取回来吧,就这些。”我说。
      “没问题。”安娜快活地答道。我猜也许是因为今天是个晴朗的天气,她才有这么好的心情。不过,她一直都是一个很快乐的人呢。等安娜关上门后,我从衣柜里取出一条白色的裙子换上,抿了口茶,有浓郁的葡萄香味。快速地吃完早餐,我走出房门去找科俄斯,今天可有事情要做。
      从螺形楼梯走下来进入会客室,发现科俄斯正在壁炉前伏案写着什么。窗边的那架钢琴看来是被擦拭过了,黑色的身躯正在晨光下闪耀钻石般的光彩。屋内一个女仆也没有,显得有些寂静。白天,用玫瑰色装饰的墙面看起来像是粉红色的,窗帘上标准的霍顿花边只是傻傻地为这样的粉色增添了一丝柔和,使得整个会客室看上去更像是上个世纪某个贵族小姐的闺房。
      “还是把墙纸和地毯换掉吧。”科俄斯突然开口说道,并没停下手头的工作。
      “啊?”我向墙面扫了一眼,“为什么。”
      科俄斯停顿了两秒钟,说:“你从来不喜欢粉红色。”
      “这里没有粉红色的东西。”我大声说,仿佛他在侮辱我的品位一样。
      “是么?”科俄斯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丝游离的讽刺,“很多东西,表现已经取代了本身。”
      我认为他是在含沙射影。
      “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他继续说道,“不是实质上的取代,只是可悲地被他人和自身这样认为。”
      “不明白。”我不友好地回答,“墙纸和地毯不会认为它们是愚蠢的粉红色,你何时见到它们思考过。”
      “所有东西都是有生命的。”科俄斯放下了笔,转过头来直视我,我突然觉得很不适应。“书上可不是这么写的。”我别扭地撇过头,不想看他的眼神。
      “人类的思想空间总归有一定限度。”他收回了尖锐的目光,“其实这样说法是有论据的,只是在这个时代被愚化了。”
      “愚化?”我疑惑地问,“照你的说法是人们找到了真理却又否认了它?”
      “也不能这样说,不是找到,仅仅是有一瞬间的接近而已。”科俄斯回答,“你看过中国的神话,里面没少说妖魔鬼怪的事情吧。”
      我点头。
      “那些神话讲述的是一些我们今天所认识的简单生命体或者低级生命体经过某种锤炼而形成高等生物,甚至超越高等生物,他们的所能是被叫做妖的行为,这些行为再经过进一步的进化还可以成为神,对吧?”
      我“嗯”了一声。
      “少数也说过一些现在被认为没有生命特质的东西,也能进行一样的进化。”科俄斯缓缓地说,“比如说,石头。”
      “然后呢?”我问。
      “然后?然后不是很清楚了么。”他说,“既然有着这样的传说,说明他们的祖先曾经接近过‘万物皆有命’这一个信条。但后来这些故事仅仅只是成为了传说,就是说他们很快地否认了它们,或者根本就没有相信过,从来都是以一种怀疑的态度。”
      “‘万物皆有命’?这是说生命,还是命运呢?”我说,“不过你说得太绝对了,传说的确有一定的事实基础奠定,可也是历经千万年的流传才成为了传说,中间早已不知道被多少人粉饰过了。”
      “他们,指所有人。”科俄斯说,“有命,既有生命也有命运。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我早就说过,我的话,信不信,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我有些不快地回答,“墙纸和地毯还是换了吧。”
      “墨绿色?”科俄斯问道。
      “我们要换的是会客室的墙纸和地毯,不是地下室。”
      科俄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只是个名称,与地下室又有何异。”
      我皱眉。他说的对,庄园西角的园子,只有我们两个和安娜,除了两个要求来清扫的女仆之外,没得到许可是不会有人敢来这里的。也许是因为无聊的流言,也许是因为这里长年被阴影所笼罩,总之这里就像埋没在森林最深处魔鬼的宫殿那样少有人迹。在科俄斯没有修建花园之前就是这样,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他们怕什么,怕一个虚无缥缈的流言吗?至少我是从不相信,谁知道那是不是有惹是非者故意缔造的呢。
      “红色。”我说,眼前恍惚地闪过昨夜的梦境,“血液在火焰中燃烧的红色。”
      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但我分明感到了他心中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愕。
      “那么,去你父母那儿吧。”他收起刚才一直在书写的东西,对我说道。他向大门走去,示意我跟上,然后拉开门让我先出去。
      园子里空气还是那么清新的。以前我很少出门的,总是独自待在书房里看那一大屋子的书,偶尔科俄斯也会扮演起老师的职责,教我一些天文地理算数什么的。从记事开始便只是跟科俄斯待在一起,几乎不怎么见过我的父母,可能正因为这样,我很少开口,导致他们一致认定我有自闭症。我的父母从来不干涉科俄斯引导我的生活方式。我的教育亦是如此,从来没去过学校。我不知道科俄斯跟他们是什么关系以至于他们如此放心地把我交给他抚养。名义上说科俄斯是我的管家,我的心里绝不这么认为。从我和我的父母寥寥不多的会面中看到,他们与科俄斯的交流方式、谈话态度。而这些被我看到的东西都深深证明了他们对科俄斯是恭敬的。虽然不曾表现出来过,但我能肯定这是他们内心的感受,他们惧怕他,因为他们似乎知道他的来历,也只能毫无顾忌、无可奈何地将我交给他。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算是乐得如此活着。明天过后,就是十四年了,来到这个世界十四年,没有人闯入、打扰、改变过我。今天走出属于我的西角,在这个好天气里,我觉得自己被渐染上了一层金色,就像前面平静如镜的海面上突然被风吹起了一丝波澜。
      我和科俄斯渐渐走出西角,步入主庄园的林荫走廊。很自然地,来往过路的佣人几乎没人认识我们,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甚至有一个男人,想要上前质问,却因科俄斯眼角的凌厉锋芒却步。走进主庄园后,倒是有年老的仆人和管家认出我们。一直不太愿意从西角出来,是怕沾染尘世浮华的戾气。我虽并非什么世外之人,但着实不愿如我的父母般疲惫地在这个世界游走。即使他们的游走给予了我伪作清高的资本。也许我该出生在一个更久远一点的年代,一个同意让人沉默的年代,用心而不是眼睛展望一切的年代。
      到了中心别墅,我飞快地跳上台阶。里面的男仆恭谨地打开金雕玉琢的大门让我们进去。这栋房子比起我住的地方应该是无比奢华了,十九世纪的英格兰装修配合豪气的现代装饰,一点不显凌乱。如果说西角是一片玫瑰花圃,这里就是百花争艳的花之天堂。在男仆的引领下,我们从左边的宫廷式旋转楼梯到二楼,经过休息室正门,最后走到整栋房子最中心的的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面,一个相貌文雅的中年男人坐在柏木书桌后面微笑着看我们到来,典型的不列颠绅士。右边紫色的沙发上还有一个雍容的东方贵妇,懒懒地喝茶。我环视了四周,全被巨大的书柜填满,虽然不知藏书的人看过多少,但比起我书房里的,还是少了一些。见我和科俄斯都没有开口的意思,男人尴尬地咳了咳,缓缓开口说:“伊芙,你有没有想要邀请的客人?”
      我看着我的父母,大概有半年没见了,所以更加陌生。听说他们昨天才从纽约赶回来。于是我摇头,略带讽刺地说:“我可没朋友。”
      “那就按名单邀请。”科俄斯突然说,“我写过了。”说罢将方才在会客室一直书写的纸张递给我的父亲,阿兹涅维诺。
      对方接过纸张,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地说:“对啊,康沃尔公爵家的二公子跟伊芙是一天的生辰,我怎么没想到两家合办晚宴呢。”
      “你刚从纽约回来,还没来得及拟名单,怎么会想到呢。”克丽丝汀娜维诺,也就是我的母亲说道。阿兹涅温柔地笑了,随即说:“是啊。也是这么回事。那么我现在就派人去发邀请函,顺便到公爵府上商量一下合办晚宴的事情。”说罢他看了看我,说:“你和我们一起去吗,伊芙?”
      “去吧。”我正准备摇头回绝时,科俄斯代我硬生生地回答。而我的父亲见我没有出言反驳,便认为我同意了,立刻出去嘱咐佣人准备出发。我疑惑地看向科俄斯,可惜他并不想为我解答什么。这时我的母亲温和地开口道:“伊芙,我们知道你很不喜欢出门,可你终归是要长大的,无法避免与他人的交流,对吗?所以科俄斯也是为了你好,毕竟你也快十三岁了。”我没回答,因为我丝毫不认为科俄斯答应让我去的目的是为了让我与他人多加交流。克丽丝汀娜似乎还准备说什么,但阿兹涅已经回来了,他对我们说:“我们要去伦敦,半小时后出发,我要去整理一些文件。克丽丝汀娜,你去给阿曼达夫人打个电话让她帮忙筹备一下晚宴的事宜。”于是克丽丝汀娜便起身出去打电话了,阿兹涅又突然想起什么,对门外叫了一声蒂娜,很快便进来一个年轻的女人。阿兹涅让她给我梳洗一下。整个过程中科俄斯没有说话,我便没有再反驳什么。随着蒂娜去了梳妆间。
      半小时后,我出现在庄园门口,头发全部被盘了起来,还被那个叫做蒂娜的女人别上了奇怪的发夹,甚至还换上了一身奇怪的衣服。据那个女人说,这个当下伦敦名流中最流行的少女款式。我之所以同意换衣服完全是科俄斯决定的。而且,连他自己也换上了一身难看的西装——也许别人觉得很好看。我的父母出来看见我们两人这样的装扮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我一时间有点迷糊了,这样会令人很高兴吗?门口停着一辆与我们所在的郊外格格不入的豪车,说起来我们住的地方离伦敦还是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是住在伦敦的,后来因为我生了一场病而搬到了这里。我更喜欢这种乡村别墅的生活。但实际上也说不上乡村,毕竟这里寥寥的几个庄园都挺大的,并且都是被富贵人家买下的。
      车身挺长的,前后可以拉上帘子隔开。我和科俄斯坐在最后面,我的父母坐在前面,倒也不担心我和科俄斯的谈话会被他们听了去。车子开得很平稳,我侧头看着窗外秀丽的风景,有点可悲自己竟然要去一个工业污染严重的雾都之城。
      “为什么?”在后座沉默了大概十分钟,我转过头看向科俄斯的侧脸,静静地问。可悲的是他果真如我想的一样不给予回答。
      “为什么?我再问一遍。”我的声音里有些愠怒,“如果你仍旧固执己见,那么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向你开口。”
      “你心中早已有你需要的答案。”科俄斯终于回答说,“如果一点都没有,那也不必知道。”
      我讽刺地笑了一声:“这是威胁?”
      科俄斯不再开口。
      什么都要我自己明白,即使是天才,启蒙的话,也是需要一个导师的。我心里有股无名火烧了起来,瞟了他一眼,他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于是我想,我该独立了。
      过去十三年,我是过于依赖他了,甚至连自己的大多数决定都是在跟着他的意愿。比方刚才阿兹涅要我去阿达密斯公爵家的事情一样,我只是因为他没有反对,便应承下来。
      时间在断断续续的思考和迅速替换的风景中飞快地流逝了,我静默地看着车窗外面的东西,大脑却滞留在无边的思考中。这使我未曾发觉辽阔的田野何时变成了繁华的高楼和喧闹的街市。在康沃尔公爵的别墅前停车的时候,我还有一丝错愕。
      在几个看似像阿拉伯来的男仆的带领下,我们进入了公爵家的客厅。客厅很大,说来很像在电视看见的高级酒店的基层接待大厅。客厅以金色为主调,包容了一切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家具,墙上挂的画,每一副都是用黄金质地的框架装裱过的。
      “阿兹涅维诺先生,真是幸会。”屋内走出来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体型有些发胖,他看见我的父亲,微笑着伸出手来问好。
      我的父亲同他握手,也微笑着说:“好久不见,公爵先生。”然后公爵示意我们坐下,而且,他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这位小姐是?”公爵看着我,向我的父亲询问道。
      “这是小女。”父亲说,“今日拜会公爵先生,是为了小女的事情而来。”
      “哦?”那位公爵像是突然来兴致,“听说维诺先生的爱女可是极少露面的神秘人物啊,究竟何事使得这位神秘的小姐也会亲自光临寒舍呢?”
      “真是过奖了。”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笑,“公爵的次子马上就要举行十六岁的生辰,正好小女也是同天生日,所以冒昧邀请公爵先生与我一同为他们举办生日晚宴。”
      “当然是极好。”公爵高兴地说,“内人近日正为此发愁,怎么想也觉得这生日过于寒碜了,维诺先生肯将爱女与犬子的生日一同举办,那自然是使我这小地方蓬荜生辉。”
      “公爵真是谦虚了。”父亲说,“那便请公爵与我一同商议筹备事宜了。”
      “好的。”公爵说完就站起身来,对一旁候着正在沏茶的管家说,“维克多,好好招呼客人。我和维诺先生去书房商量些事情。”说罢又对我和我的母亲说:“对不起女士们,失陪了,过会内人会带两位欣赏园林,不知两位是否赏脸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克丽丝汀娜回答。公爵却哈哈大笑起来:“维诺先生有这么位爽快的太太,真是福气啊。”父亲看了母亲一眼,温和地微笑着,接着便与公爵离开了客厅。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比起科俄斯的手艺,的确是差远了。
      “克丽丝汀娜,好久不见!”屋里唐突地出现了一个混血儿的贵妇,同我母亲一样东方人的瞳色和发色,但是她的轮廓的确比我的母亲夸张许多。东方人的面容是过于精致了,但这位太太的脸上,似乎夹杂着某种不属于欧罗巴的血统。
      “嘿,丽达!”克丽丝汀娜突然激动得像个小孩。叫做丽达的太太看着母亲的样子,对管家说让所有外人都出去,于是客厅里就只剩下了我和科俄斯加上她们两个。
      “你真是慢死了。”克丽丝汀娜抱怨着,“我在外面听他们相互奉承都快烦死了。”
      “就是因为烦死了我才躲到现在才出来嘛。”丽达在克丽丝汀娜身旁坐下,“他们那种男人说什么也要身份要面子的,随他们去吧。”
      “你听他们那些话!”克丽丝汀娜说,“不过也没办法,男人总是这样,很难心平气和静下来好好说话。”
      “谁让他们没有从小一起长大呢!”丽达说,“非要把对方夸得死去活来地才觉得尽了面子。”
      克丽丝汀娜一笑,说:“管他们呢。”
      “对。”丽达回答,“也该给你女儿介绍我了吧?”
      “啊,对。”克丽丝汀娜看着我说,“伊芙,这是公爵夫人,我从小的闺中密友。”
      “就这么一点?”丽达不满地说。
      “不然还有什么?”克丽丝汀娜看着丽达,奇怪地问。
      “也罢。”丽达翻了翻白眼。
      两人一见面,如任性的小孩一般。无论她们的丈夫是谁,处于怎么样的地位,她们的立场都是一样的。她们不是任何家庭利益的所属物,她们的友谊仅仅属于彼此。我想这一点,弥足珍贵。虽然我没有精于谋算的城府,但我也知道,我父亲希望通过莫内瓦公爵成为皇室的供货商从而为自己的家族赢得声誉和谋财的渠道。而莫内瓦公爵,拥有很高的声望,但是他的钱财远不如他的声望,所以他也需要从阿兹涅的生意里赚取利润。这样一笔需要多少客气才能谈成的交换,却被这样两位贵妇人轻描淡写地抛开在了相见的愉悦里。这便是真正与利益无关的朋友了吧?
      “莫内瓦不是说让我带你们去园林么?”丽达向克丽丝汀娜问道,“家里的园子刚新翻修了一遍,想必你也没见过整个布景,去散会步吧?”
      克丽丝汀娜点头,又问我:“伊芙也一起去吗?”
      我只是象征性地应了一声,丽达见我不太情愿的样子,便说:“伊芙不愿跟着我们也罢,有想去的地方让管家领路就好。再说身边这位执事定会悉心照料。”
      克丽丝汀娜看了科俄斯一眼,似乎也觉得十分妥当。于是她们两人便结伴出去了。之后我站起身,对科俄斯说我想去公爵的藏书室。科俄斯出门唤来公爵家的管家,那位管家看上起不过四十上下的光景,相貌有点慈眉善目的意味。他把我们带到一间装修类似于图书馆的房间,随后就退出去,让我们有事唤他便是。我走进房间,科俄斯仍旧在我身后。就像普通的图书馆,没有丝毫华丽的做作。我随手翻阅了一下架子上的书籍,大抵都是我读过的。某些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类的时尚杂志。这倒是我从未涉猎过的,但目前我还没萌生阅读它们的兴趣。走过一排排书架,感觉在着迷的树丛中来回穿行,忘记了来路和归途,仅仅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渐渐地,我发现科俄斯的脚步声不再在我身后响起。房间远比看上去来得巨大,应当是被人有意无意地修建成了不经意的迷宫。我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我猜测科俄斯也是感觉到了什么。所以在我毫无头绪地胡乱穿行了许久之后,一回头,一个无比精致的银质书柜映入眼帘,上面赫然写着:古希腊典籍。
      我是被吸引过去的,着魔一般。当我的手指接触到那些厚厚的书本沧桑的羊皮封卷时,身体里的每个细胞开始兴奋地颤抖。一种莫名的喜悦开始在我心底蔓延,那一刻,我仿佛有了归属感,宿命的归属感。不过这种感觉来得实在是太短暂了,还不待我看完封面上的异国字母,这个时空失控地引诱我坠入一个新的世界。
      我听到的明明不是科俄斯的脚步声。
      但那一刻我转过身,见到了一个金发男孩。他蔚蓝的眼睛里闪烁着我没见过的光彩,真的,那样的光彩,我的思考离它的意义实在是太过于遥远。它难以琢磨。
      我手里还捧着那本厚重的书,静静地站立在原地,目光扫过那个男孩白皙的脸,一动也不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陨落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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