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越苏]山崖风（短）》弘轩

1、第 1 章

　　“当年下山初涉红尘，繁华如烟，却早已模糊了，倒是一句哀婉的唱词…现在想来，也不可不信。”

　　屠苏回过神来的时候，淡粉桃花正缱绻着从黛峦碧峰间飘过，那风赶着趟试图挟起某人绛紫的衣袂。他不禁俯身揉揉眼角，奇怪…好生奇怪。若是那桃花谷匿有树灵，在踏足之时便料得他今日结局，以缤纷落英的随行作为怜悯，倒也是万般皆命了。

　　他想循着石凳坐下稍憩片刻，当年自闲山庄幽魂一句哀怨的阴阳两隔让他一愣。而后山草坪舞剑的声音不曾停下，凌厉的剑刃划破空气呼啸如长风，偏锋一转间又晃过花与叶互相凝视的罅隙，化成温柔长情的细语。

　　“屠苏，你看如何？”

　　白光消失，剑刃收回鞘中，英姿潇洒的男人握着剑走向他，剑柄的细穗微微摇动。曾几何时芙蕖师妹赠的剑穗被婉拒，而后来自己有幸得一注灵剑穗赠与对方，他这师兄，竟是喜爱得紧。此中缘由，到现在也不知能否窥透。

　　“师兄当真好身法。若不是我成了这般，与师兄像幼时一样…”

　　像幼时一样。也未尝不是趣事。百里屠苏只觉胸口疼痛异常，明明已经脱离焚寂煞气的控制，隐约的郁结之感反而涌上心头。他曾在亡前凝视风晴雪泪眼迷蒙的黛色双眸，嘴唇微启说着什么这一生虽有遗憾并无后悔，眼前浮现的竟是他大师兄带他习剑的场景。

　　仗剑红尘已是癫。彼时的后山剑舞坪清气浩大，在晨光熹微时陵越与他着好衣装，牵着他的手推开悄然无声的黎明，也为他短暂且缺页的人生书写上最清奇俊丽的开头。两人坐在湖畔俯视倒影，抑或是在蜂飞蝶舞间手执长剑任衣袂飘然，直到远处徂晖翻涌，暖黄色的光芒铺天盖地洒落下来，把并排而坐的两个影子拉得很长。

　　百里屠苏虽然不谙这种情感，魂魄散去之时倒也心疼大过遗憾。若说这泉水如何渗进温润的白玉原石中，怕是要经过长年累月的浸润，点滴影响都注定了他的一生。欧阳少恭也曾轻轻笑他，“百里少侠待人虽好，只是也太过没有心计。你我灵魂既互相吸引，辜负的，到底是谁？”他只是握紧拳头，任煞气带来剥皮蚀骨的疼痛，在踏过魂之彼岸忘川蒿里时，才深深地懂得，他这一生，并未负了师兄。他所做的一切都只因把那句话铭刻于心——手中有剑，方能保护珍惜之人。

　　“师兄，我想看你舞剑。”

　　说出这话时屠苏如鲠在喉。蓬莱一战他对抗的是孤独而强大的欧阳少恭，帷幕落下前雷云之海的最后一块乱石碎成粉末，悠然青天间他躺在悭臾的背上知觉终于消弭。晴雪的抽泣，长风灌入耳鼓的声音渐渐不见。再次有记忆时他只看见一片橙红的光芒落在书桌上，充满书卷气的阁楼在视线里缓缓铺展开，熄灭了的红烛静默不再淌下烛油。等到辨清这竟是天墉城的藏经阁时，突然推开门的不知名弟子愣怔几瞬后撒腿就跑——“有…有鬼啊。”

　　屠苏这才低头端详自己的模样。准确地说他连自己是否完成了低头这一动作也不敢确定。黄昏下他只是一团没有影子的橙黄光影。民间戏子所言，“那韩休宁固是美人胚子，所生的儿啊，也是标致得很。”若是见到这样的他，怕是要以为讹传了。

　　他也说不清能够再回天墉城的缘由。亡故之际分明将执念抛至脑后，哪想遥远识海里仍是有个声音呼唤他令他胸口蓦然生疼。因而幻化出了现在这样残留的一片意识吧。那几日天墉城上下都在谈论藏经阁闹鬼之事，直到掌教门下一位小弟子弄来一张封魂符，亮光闪烁间屠苏只觉疼得快要裂开，而下一瞬，陵越出现了。

　　数月以后百里屠苏有力量化成本身模样时，他还是会想起那一刻。对方的眸色化开在暖光里。并无什么说书人所念“轮回换宿命牵，回眸看旧缘”，也不会是任何言语可以诉说的滋味，他的师兄只一句住手，日月轮回斗转星移就似乎从未开始过，诚如方士所言“行行走走人去楼空，茶依然留香”。阴阳两隔，终是因他一句话，而控制不住地难过起来。

　　“屠苏…是你么？”

　　力排众议将他留下的结果是，天墉城上下除了芙蕖外都觉得他大师兄是思念至切迷了神智。若不算仍在闭关的紫胤真人的话。连平日某位喜好诗书的小弟子都要不禁感慨一番，“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唉声叹气却不见有多大怜悯。倒是那红玉认真研读了各类卷帙，认为玉横之力太过强大，屠苏绝无逃离可能。陵越，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开始时屠苏只是一团清气，无法开口说话，自然也触碰不到尘世的种种物事。可他的大师兄竟然认准了这件事。该说什么好，大概是高兴，又有点难过。这残存的意识终会有消亡的一天，他倒情愿陵越师兄并未认出他来，终归是，不想让对方再一次承别离之痛。陵越每日修炼完之后，会来找屠苏，帮他翻阅竹简。说的大概是天墉城的事情，师尊闭关之前曾在禁地徘徊许久，红玉师姐说再也不离开昆仑山……万般孤寂间，时光仿佛回到幼时，那个只敢亲近陵越一人的百里屠苏。

　　说的最多的还是——

　　“三年之约，屠苏，你可曾记得？我定帮你寻出还魂之法，若将来当真执掌门派，执剑长老的位子，永远为你留着。”

　　师兄，执念太深，终是免不了红尘中人的痛苦的。

　　师兄…

　　兴许是天墉城清气委实澄净浑厚，不消几月，百里屠苏就能凝成原来的模样，唇齿微启声音还是如往昔般清冷。眉间一点朱砂，红衣如昨，眸光澄澈，若不是无法触及阳间事物，这俊朗不谙世事的眼神倒真和未下山前一模一样。陵越呷着香茗，用紫红的茶盖撇了撇倦黄的茶叶，英俊的模样自他到来后仿佛满怀心事。

　　好像是有桃花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吧。山下的墨客们赏花弄词，说书人咽下一口茶水，惊堂木一拍，看着对面嚼蜜饯的女子笑了又笑。若说这人生如虚空大梦，凡人们终归无法会意，怕只怕红尘羁绊了双足，怀念不得啊，怀念不得。

　　百里屠苏能够开口时说的第一句话连他自己也未料到。人道“游星戏斗弄日月，醉卧云端笑人间”，那一刻他想到的，竟是第一次见到大师兄时的情景。执剑的少年身着紫白色衣服，站立着莫名给人心安之感。在往后的黄昏中，他将牵着他的手，一直奔跑，奔跑，奔跑。

　　屠苏的鼻子忽然就酸涩起来。真是奇怪，太奇怪了。这种感情…

　　“师兄，我想看你舞剑。”

　　在给这种未知的情愫定义之前，他就站在廊腰缦回的记忆阁楼里开始怀念。而没有人知晓一旦坠入美好回忆中，是该如何觉着这世间时光匆匆。人世走一遭谁也不易，况且对于生命短暂的百里屠苏而言，焚寂带给他太多折磨，他唯一拥有唯一能享受的，就只有和陵越的回忆而已。相别天涯，又如何不痴迷？何况今生能有一人，因他一句“想看”，就能倾尽所有。

　　山下传来消息说，方兰生和孙家的小姐成了亲。大婚那天病恹恹的美人也唇红齿白，秀眉如黛，深蓝的夜空被焰火的光芒点亮，地上人们的眼睛里也亮堂堂的。只是平日里淘气的方家公子竟避了众人，独自一人坐在井边，遥望着荡漾的水面失神良久。直到一颗两颗三颗石子落入井中，把月亮的倒影整个撞碎。

　　若说这一生无缘也罢，偏生是有了缘分，反而更让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