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君清欢》芋泥圆圆

5、多情自恼

　　灿烂瞳孔间是掩藏不住的希翼与惊喜，或许还有如昙花一现的怜悯。

　　容离轻叹，她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七哥，我找了你很久，你去哪了？”

　　容离默然，任帝璇拾起纸伞为他遮去一方阴晴。

　　雪落在朱红瓦绿间，留在帝璇的身上，而她独独固执的想要竭尽所能为容离画出一方天地，无灾无难，四季长春。

　　天在变，地在变，景在变，独帝璇作茧自缚，天真不变。

　　“璇儿，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孤亦然！”

　　帝璇呆呆的看着他：“七哥，那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孤去的是你无法穷极的天涯海角……”

　　帝璇不信：“刀山火海我也不怕！”

　　容离不想再残忍的打破她的希翼，只顾左右而言他：“宫门要上钥了，孤要回府，你还是早些回宫吧！”

　　帝璇蹙起眉，伸出手来欲拦住容离：“帝怜宫没有你，我不快乐！”

　　容离轻笑：“这么多年的无欢你都捱过来了，又何惧片刻？”

　　“七哥，你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

　　话音落下的刹那，帝璇分明在容离的眸间窥探到了一闪即逝的惊慌，如细石砸出的涟漪。
　　“东宫那么冷，你一个人，却要忍受数十年的严寒，为什么还要让这寒冷继续？”

　　怎么不怕，东宫那么冷，没有父亲，没有母亲，独他一人守着铜尊滴落下的更沙，守着一年又一岁。

　　“璇儿，很快孤就不是一个人了”

　　“青梅会落，竹马会枯。”

　　“孤会有太子妃，你会为人作嫁。”

　　“东宫会有温暖，帝怜也会有快乐……”

　　帝璇的手指无力垂下，伞柄从她手中滑落，在雪地上流转了几个轮回。

　　“这快乐不是你给的，我不要！”

　　帝璇的倔强远远出乎容离的意料，可他这半生，谢卫氏，所以不愿轻负，需燕齐，所以不愿轻负，怜寒衣，所以不愿轻负，但面前这个小姑娘，是他捧在掌心的明珠，是他视若珍宝的青梅，既然不爱她，又怎能自私让她在一场自以为是的爱情中沦陷。

　　不能吧，也不愿。

　　可不容容离劝阻，帝璇的眼泪如鲛人泣珠，绝望无助：“七哥，你说让我做这个郡主，我牺牲了十年的自由，你说会疼爱我一世，我傻傻的等了十年，我只是爱你，这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连这最卑微的权利都不肯给我？”

　　爱是错，不爱也是错，她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雪花被北风吹拂落满肩头，帝璇咬唇，泪眼婆娑，可那少年俊美依旧，狠心依旧，是，十年苦盼，十年希翼，始终是她一个人的爱情地老天荒。

　　终是，情深缘浅。

　　杜鹃啼雪，晨曦。

　　一位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上玉阶，轻声向那守门的侍卫道：“卫顾氏如约来访，请小哥作个通报。”

　　那侍卫一身铠甲，将信将疑的打量了一阵顾如约，才道：“你在这等着。”

　　……

　　顾如约被侍卫领着走进东宫的时候，竟有些诧异自己是否来错了地方，昨夜的一场暴雪打落了满地的枯叶，像是凝结的琥珀被寒冰冻在了脚下，入目萧凉冷落，似乎连风也比宫外冷些。

　　这是东宫，是皇太子的家。

　　那一方种着的牡丹早已零落成泥，这一角的画廊彩漆斑驳，甚至连树上的梅花也在寂寞的憔悴。

　　而那个用锦绣遮掩不堪的少年储君此时正埋首临帖，发丝整齐被紫冠束起，冬风本无情，将他的字帖高高扬起，那抑扬顿挫的笔锋书下的，分明是苏东坡的一句诗：

　　＇人间有味是清欢。＇

　　顾如约在亭前驻足，弯身行礼：“妾顾氏见过太子殿下。”

　　容离不曾抬首，握着笔的手陡然回转，稍稍用力。

　　如约清明的双目抬起：“殿下答应妾的，莫非要食言？”

　　“此话怎讲？”容离听罢放下墨笔，不解问道。

　　“妾妹清欢顽劣，竟私自窃了少将军的官印进宫参选女官，妾听闻尚书省属东宫，特来向殿下讨个人情。”

　　容离勾起唇角，将桌案上的纸揉作一团：“本宫虽答应你庇护顾氏，但令小姐的自作主张，不在此内。”

　　“殿下！……”顾如约语塞，的确，答应庇护顾氏已是这少年储君的底限，自己又怎能自私的因清欢之事再奢求他的怜悯。

　　人活一生，不为自己，着实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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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如约不知是何时离开的，待容离反应过来，已写满了一本帖子，那朝堂上千金流传的字体整齐排列，却让容离莫名厌烦，他五指用力，将其皆揉作一团，兀自靠着亭栏发呆，冷风自他颈间灌过，他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忙展开一团团纸。

　　可那墨迹相互沾染，一道道折痕似乎也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容离心底悲怆难以自抑，竟如小兽般低声呜咽起来：

　　“娘……”

　　而寒风呼啸，带走了他的呼唤，再也没有人听的见。

　　——————容美人好难过——————

　　容离慵懒靠在柱子前，嘲弄般的望着那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却如明镜显现出的人影。

　　剑眉扬起，双眼却似有些许的红肿。

　　他对着那人笑，也同样得到了一个笑。

　　“真是比哭还难看……”

　　恰在此时有一尾鱼从视线悠然掠过，容离蓦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姑娘说凿冰捕鱼与化冰取鱼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呢？

　　或许如伯牙子期相会，这些惧怕寒冷的鱼儿何其幸运，能遇到那样一个心意相通的姑娘。

　　鱼儿所求的温暖有人给予，但他容离期盼的清欢又有何人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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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身后有声音响起，是不知何时来的年新寿。

　　“今儿是十九！”

　　话音方落，容离的手竟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寿公，我怕……”

　　年新寿有些难过，浑浊的双目似有泪花将落未落：“殿下再忍忍，陛下尚不会虎毒食子。”

　　容离回眸，目光悲戚竟似三岁孩童。

　　恐惧与担忧浮上眉头，可他已不知如何去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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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喜乐宫的时候，皇帝与柳妃并列而坐，两人逗弄着十四皇子，仿佛容离才是那个局外人，容离低眉，清澈茶水间倒映着他眸间的黯然，他想，自己怕的，是那朝堂上的九五至尊，爱的，却是那个眉目可亲的夫君。

　　但是他的父君，不要阿离了。

　　他不是十四皇子容颜，他没有父君，他有的，只是可以称做万岁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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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哥儿，你怎么不尝尝这苦瓜，现下的时节，可是不好找！”柳妃蓦然转了视线，问向容离。

　　苦瓜，那有多苦啊，容离皱眉，回绝道：“回娘娘，臣……”

　　不等容离说完，皇帝就横起了眉，冷冷一哼：“叫你吃就吃，哪那么多废话！”

　　容离微愣，这多像小时候那个别扭的不知如何表达爱意的父君。

　　那须臾间有甜蜜浮上心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是，臣谢娘娘恩，谢陛下恩！”

　　容离从桌上拾起筷子，夹起了一块色泽鲜美的苦瓜，这是他第一次品尝这种东西，只为了他父君的一句责怪。

　　许是御膳房的用心烹饪，桌上的苦瓜并不如母亲所形容的那般苦，甚至有丝丝的甜味掺杂在其中，容离细细品尝着这苦味，却平生第一次忘了自己怕苦。

　　幼时的容离，是父君的掌上明珠，因为一场大病，而不得已吃了数年的药。

　　你有试过那种感觉吗？几千个时辰，几百天，几年，时时刻刻与药草相伴，灌下一碗又一碗的汤药，摆脱不得，却又害怕那入口的苦味。

　　那些年啊，容离日夜闻着凤栖殿的药味，险些就要忘了鲜花的香味，时刻尝着入骨的苦味，几乎就要忘了甜为何物。

　　再后来，他的身体变得健康，也曾在母后的怀中撒娇：“娘，阿离讨厌苦味，我以后可以不吃药了吗？”

　　卫氏朝晚，那么倾城的一个女子，听了容离任性的话竟是一笑：“傻瓜阿离，有爹娘疼着，谁舍得让你吃苦？”

　　回忆与现实交错，容离的目光掠过柳妃怀中安然入睡的十四，竟是羡慕无比，爹娘疼着，自是吃不得一点苦，可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十四，又何曾懂得他容离无父无母所咽下的苦味滔天。

　　上天着实不公平，厌倦叛逆的少年拥有父慈母善，心有悔悟的少年却只能独自咽下无助。

　　黑夜如地狱九层无边，连光明也不肯给予他一丝怜悯，他在背光角落无声抽噎，听那更沙每一场摩擦遗落出的悲廖，忍受每一次刻骨铭心的伤痛，终是在时光缝隙冶炼成钢。

　　痛彻骨髓，亦无人安慰，这是一场无人问津注定孤独的花开花落……

　　“七哥儿，”柳妃将孩子递给下人，用桌案上的帕子擦了擦手“倾城过几日会从兖（yan）州回来你们兄弟许久没见面，此番也正好叙叙旧。”

　　冷倾城？容离双目不解投向嘴角含笑的柳妃，却一无所获。

　　“袭子倾城，防，需重防……”舅舅的提醒此刻在脑海中如此清晰的回响，容离颔首：“臣明白了……”

　　皇帝浑浊的双目满含探究打量着容离“太子，朕怎么觉得倾城回来，你并不开心！”

　　是啊，他不开心，朝堂上本就如履薄冰，左右御史，理蕃院，大理寺卿，六部尚书，卫禅，宇文相爷早已明争暗斗数年，冷倾城的回来，或许是为这危险的火药点燃火引，又怎么开心的起来？

　　“岂会，臣盼之不及！”容离强迫自己昧着良心撒谎，只因这帝王多疑，言语稍有失误便可成王败寇，他赌不起，也不敢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