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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世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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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这样的梦境。
无为极慢极慢地将手捂住胸口,眼中空无一物,茫然地睁大眼,仿佛暗沉的虚空中真的有那么一个身影在俯身下来看他。
容勉,容勉。
他在心底默默地念这个名字,只觉得心里口里溢满了苦。他晓得自己不该再这样想起他,可每每要将他淡忘了的时候,他就会入梦来寻他,用那般温柔而酷烈的声音来责问他。
只怕余生都要活在这一场梦境中了。
世事大梦一场,荣华一生,贫贱一生,悲欢离合一生,不过都是一生罢了。
有他的那一生,很好,很好了。所以哪怕从此要沉沦地狱,也没什么不能承受。
慕长齐踩着晨光来看无为,彼时无为尚未起,垫了软枕偎在榻上看书。慕长齐大步踏进来,银色铠甲在背后的日光中万丈生辉。
无为倦极,但见慕长齐目光中有往日未见的郑重之色,便微微坐直了,打发了媚姜出去。
慕长齐今日不同寻常,无为看他眼下一层青色,眉头比寻常也皱得更紧些。昨夜他挑明了媚姜的事情,这事儿一直堵在无为心里。虽然装病躲过了一时,但终究是躲不过的。无为想自己平素拿来糊弄靳眠的招数竟也拿来用在慕长齐身上不禁有些好笑,可凭什么能拿来糊弄靳眠就不能拿来应付慕长齐了呢?
大概是知道靳眠顺着自己可到底他心里是有数的,可依慕长齐一板一眼的古怪性子他会当真。
无为心中又愧,目不斜视地盯着书,等着慕长齐开口。媚姜走出去前搬了个凳子给慕长齐坐,慕长齐就坐了,手拄着佩剑抵在地上,很有些局促。
“好些了?”
“好些了。”无为终于得当把书放下来,轻声道,“老毛病,不是什么大事,睡了一晚就缓过来了,有劳将军担心。”
“其实,”慕长齐顿了顿,道,“媚姜的事情,我没想做计较。我早早说过,既能容得下她,自然不惧她。只是你和阿眠合伙瞒我,我心里难免不自在。”
“将军瞒得我们好苦。往日里遮遮掩掩的行径落在您眼里,大抵很可笑的吧?”无为淡淡道。
“我不过是顺着你们的意思,既是不想我知道,自然有你们的缘故。可我若是一无所知,也就不配做这个主将了。”
“想来的确我们做什么都是瞒不过将军的。”无为笑道,“将军既然故作这许久,为何此时却要挑明了呢?是媚姜做了什么错事,抑或是无为哪里做的不对了?”
“好端端说话这么大火气!”慕长齐皱眉道,“倒是阿眠太惯着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也不晓得要好好顾惜着,你能指着谁来替你受苦受痛?你哥哥要是在,非得好好训你一顿不成。”
话题又被转动啊谢容勉身上,无为不由在心中冷笑。慕长齐该不会察觉不到吧,回回他们说起谢容勉最后都是不欢而散。无为不愿和慕长齐提起谢容勉,倒是慕长齐近些日子不知怎么的,眼色未免也太过差了,每每触及他的痛处。
无为偎在枕上不说话,一双眼看着慕长齐,神色淡淡,就差说,将军我懒得搭理您要是没别的事情您就自行离去,要是有用得着在下也请您先行一步小的随后就到。
慕长齐自然能看得出来无为不耐烦了,心内暗恼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胡话。他分明是来和无为解释,想让他宽心好好将养身体的,可眼下看来他又把事情办砸了。
果然哄人这种事情还是阿眠擅长,换他来就只会把事情越办越糟。慕长齐叹了口气,想自己还是不要做这种无用功夫了,索性开门见山道:“只你明白我不会拿媚姜如何,容勉的仇我也从没有一刻忘怀。我今日来其实还有一事要与你商量,”慕长齐肃色道,“昨夜孟藏锋遇刺身亡。就死在他的营帐中,短刀穿心而过,立时就绝了生机。那短刀刀柄以纯银花纹雕饰,从制造技艺看来也是苗疆之物。”
无为大惊失色,不禁喝道:“孟藏锋死了?”
慕长齐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的确是死了,有人潜进来悄无声息地杀了他。孟藏锋初到,怪他来的时候摆了太大排场,所以知晓他在军中的人也不少。昨夜因了你的病情我有所疏忽,没想到这一疏忽就有人来杀他。”
“孟藏锋死了倒也不算什么,”无为很快冷静下来,冷声道,“要深究的是何人要杀他,又是为何要杀了他,谁有这样的手段。”无为瞥一眼慕长齐,“将军心里大概有数吧?”
慕长齐面色一沉,极认真反问道:“我心里该有什么数?难不成孟藏锋是我杀的不成?”
“将军说笑了。”无为移开目光,“这种时候将军不必顾忌什么 ,有什么猜想不妨一论。”
“有能力瞒过众人杀掉孟藏锋,必是对营中布置,巡防兵力都极其熟悉。如此,若非营中之人,那么便是有内应了。”
慕长齐意有所指,无为很快明白过来。不只是慕长齐,连无为心里都难免有所猜测,这一切实在太过巧合,局中人关系错综杂乱,不可不防。可此时他却不能示弱,除了他也没有人能再护得住媚姜。
“我知道将军指什么,属下也无法给您绝对的保证,将军怀疑媚姜实属应当。”无为顿了顿,敛声道,“只是将军方才说过会容下她,望将军信守承诺。”
“这样的话我说过自然作数,我也不是要来兴师问罪。孟藏锋一死,只怕太子那边实在不好交代。”
“将军不是原本就没打算给太子殿下什么交代么?”无为笑,目中却尽是嘲讽之意,“将军以上宾之礼待孟藏锋,却迟迟没有给出答复,明着是礼遇实则是冷遇。将军其实,并不想在陷入皇位之争中去,哪怕知道太子几乎是稳坐龙椅,属下说的可对?”
慕长齐若有所思地看着无为,想要从那嘲讽的笑里看出些旁的什么出来。可就连那面上的薄薄一层笑都很快在眼角隐去了,无为冷冷和他对视,满满是锋利的敌意。
无为一直对他怀着莫名的敌意,慕长齐从救下他的那一刻就从他的眼睛看了出来。这一年过来,无为一直将这敌意藏得极深极深,却从未淡却过。
每每提到谢容勉,那种敌意便如春风拂原,春草一般地疯长。慕长齐心中有愧,只当做未曾看见便混过罢了。只是无为的敌意就像针,次次精准地扎进他的心里去。
“还是将军在暗中筹谋,要为十六皇子铺一条通往帝座的血路?”无为又道,玩笑般的语气,慕长齐轻易便听出来其中的试探。
“你知道的不少,平川和你说的?”慕长齐笑笑,不置可否,“我若是想这般,无为看我可有这样的能力?”
“将军若真有此意,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只要将军费心筹谋,当能成事。”
左右天下时局,朝代更迭的大事,他们说来轻描淡写,便如同这等大逆不道的议论只不过是谈论天晴天雨一般。若是隔墙有耳,漏了那么一两句出去,可是连诛九族的大罪,两个人却全无避讳。
“我倒是未曾想过你这样赞赏我。”慕长齐沉默半晌,却只是笑道,“可惜我等不了这三五年,十六也受不住这河山。你说的是,我无意皇位,也不想把慕家卷进去。天下大乱我能护住这天下,可我余生惟愿慕家太平,世代绵延,子孙厚福,我只要守住慕家。”
无为从未想过慕长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世家子弟多是走入朝为官这一条坦荡宦途,承祖辈福荫谋个一官半职,一生无灾无忧,享富贵荣华。慕长齐是慕家独子,却在十六岁时决然上了战场,立下累累功勋,拜将封侯,挽救了整个慕家的命运。
无为想这样的人当是满怀卫国救民济天下的壮志,战争是他生之荣光,生之要义。可是后来他认识的少年将军,他想要的只是回长安做个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无为每每想他擦拭长枪,搂着花魁娘子把酒言欢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就觉得十分荒谬。
好像慕长齐生来就该是个将军,他做别的什么都是不该不合宜,他只该做个将军,万人敬仰,万人称诵,怎么能去做个风流败家的纨绔子弟呢?
“慕家整个在你肩上,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无为不知怎的却想要安慰一下慕长齐,或许是他说着“我只要守着慕家”时看起来竟然那样悲伤。守护家族是每一个世家子弟生来的使命,可很多人实则半生都活在家族带来的荣光里。只有慕长齐,慕家是因为有了他才有荣光。
无为想起自己从来都只是任性,从来都不曾为父亲为兄长为家族做过些什么。前十六年在父兄庇护下她活得尊贵体面,花一样娇养长大。和谢家联姻虽是父兄安排,也是顶称心的一桩婚事。可她十七岁时为了一个男子寻死,这是给父兄跌了脸面。父兄顾及她名声,只好称她已死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她却使小性儿闹着要来苗疆,便是这样无理的要求他们也允了。
现下看着慕长齐所做的一切,无为只觉得羞愧。慕长齐只是淡淡,仿佛他孑然一身行来,担着整个家族的命运和未来,并不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