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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亡人 ...

  •   永历十三年春的雪,无止无休地下在郑嫣的记忆里。

      好大好大的一场雪啊,天地一片苍茫恍若洪荒初开。

      郑嫣穿着血红的嫁衣走在雪地里,形若游魂,面如新鬼。青丝转眼白头,一生短暂不过如此。

      她没有眼泪,只在漫天的雪光里张狂地笑起来。嫁衣袖里凛冽生光的匕首,转眼就划到了手腕上。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雪面上,泼墨点梅,端得一副好写意。

      从此世上再无郑嫣。

      永历十三年秋,京都长安流传在外的事情有这么两桩。茶楼的说书先生每天轮班讲,个人口中有个人的传奇,听客倒也丝毫不觉得腻味。

      一是谢阁老的长孙谢忱死在了战场上,尸骨从千里之外的战场上运回,棺椁停在谢家祠堂三日,国中重臣王侯贵戚一一前来凭吊。圣上特地颁旨赐了“忠勇侯”爵,爵位世袭,封地在富庶的长阳郡,无上哀荣。

      然而谢忱并没有子嗣,世袭的爵位不过一句空谈罢了。说书先生每每说到此处无不是一声长叹,话锋一转便转到了谢忱那未嫁先寡的未婚妻郑嫣身上。

      “郑相国的小女儿那可真是烈性女子,不顾自己的闺阁名声,跪在谢忱灵前守灵三日三夜。送葬之时手捧谢忱的牌位走在人群最前头,一身素衣头簪白花,俨然是未亡人做派。据说谢忱的碑上留有刻字‘妻,谢郑氏’。”

      “事情还远未结束。谢忱头七那日清晨,郑小姐一袭大红嫁衣,墨发簪白花,明眸红唇,妆容极艳,冒雪走过长安街。打更的人说自己遇见了九天仙女,此女有冠绝天下之容,神情苍肃,不似人间可有。又有大户人家早起倒夜香的婆子说自己看见了地狱艳鬼,一身美艳皮囊,浓重血腥,不知刚吸了谁家男人的精气。
      那婆子骇得不行,天稍亮之后即刻去官府报了官。官差看这婆子疯言疯语本不欲搭理,奈何她是礼部陈大人府上的,少不得要打起精神去应卯个一二。结果猎犬上了长安街,在雪地里一个劲猛刨,露出了被雪覆盖着的血迹来。官差沿着血迹一路追寻,这才找到了倒在谢忱碑前的郑小姐。据说那个时候,郑小姐还死死抱着谢忱的墓碑,官差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她拉开。”

      临风楼的说书先生是老板花了大价钱从长安请过来的,这一版本果真比先前那些传变了样的段子精彩得多,大堂内众人听完纷纷惋惜不已,临窗而坐的一个穿青衫的年轻公子却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对坐他对面的黑衣男子道:“走吧。”

      “这段书还没有听完,再等等又何妨?”话是这样说,靳眠还是离了座位,摇着折扇跟了上去。茶楼客满,从人群中挤出去颇有难度。送茶的小二被人生生撞了一下肩膀,眼看就要摔一个好跟头。

      靳眠眼疾手快,扶住小二的胳膊,一个俯身拿扇面接住了那杯即将落地的茶。茶盏稳稳落在扇面,未曾洒落一滴。

      “小心。”他把茶盏重新放回小二的托盘里,笑了笑,转身喊了一声,“谢无为,你倒是等等我啊。”

      小二惊魂未定,这人一身黑衣,戴的半边面具覆住额头眉眼,狰狞如恶鬼,着实是吓了他一跳,却没想到面恶心善。
      靳眠紧走几步追上谢无为,与他并肩行了一段路,这才慢吞吞开口道:“无为,我记得你也是从长安来,那这郑家小姐的事情……”

      “打听一个死人的事情做什么?刺探敌情的时候我倒没见你这般用心。”无为顿了顿,还是冷声回答道,“郑嫣在谢忱头七那日割了脉,又冰天雪地冻了那么一早上。一个姑娘家,身子弱,又心神俱毁,被救回郑府不出三个时辰就咽了气。”

      靳眠长叹一声:“倒真是个烈性痴情的女子,不枉谢将军死前都惦记着她。”

      谢无为只觉得身体一僵:“烈性?”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我看未必。郑嫣一死倒是万事皆空痛快清静,可曾想到这是亲者痛仇者快,实在懦弱愚蠢!”

      似乎觉得自己话说得太过,这般指责已逝之人有些不妥,何况那还是个众人称赞推崇的姑娘。谢无为突然一阵猛咳起来,快步走到墙边,一只手撑在墙上,一只手捂住嘴,五脏六腑都快要咳出来一般。靳眠立刻收了折扇,连忙上去扶住无为,一边拍着他的脊背,一边在他耳边道:“平心,静神。”
      无为咳得脱力,整个人几乎顺墙滑了下去,蹲在地上。靳眠摸出随手戴的香包来给无为嗅。香包里放了柏子仁,合欢,桂枝,苍术……他也不懂,让军医放的都是安神宁气的药材。

      无为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不咳了,全身却没什么气力。他靠着墙壁坐着,笑着看比他还紧张的靳眠。

      “我觉得,阎王爷是在我和地狱的大门上栓了根绳子。每次地狱的大门一开,绳子一扯,我就要往黄泉路上走几步,也不知这把戏还能玩多久。”

      靳眠见他都有精神开玩笑,心下也松了一口气,挨着无为坐下来。

      “就你这样病怏怏的小鬼,阎王爷能有多稀罕呢,还不得容你苟延残喘多个几十年,多祸害一下人间。”

      无为听了只是笑:“当初若不是慕将军收留,我岂能见到今日的太阳。现在多活一天都是赚的,赚大了。”

      “你是赚大了,将军救你才是亏了本。”靳眠说完,在无为面前蹲下来,“来,我背你走,将军还等着我们回去。”

      无为一愣,心想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男人背着另一个男人走街过巷是否有些不妥。又想这没什么稀奇,若是背着的是一个大姑娘那可真是惹人注目了。两下一对比他心里也就没什么可膈应的了,顺从地爬到了靳眠的背上。

      靳眠人生得高大,无为则一向病弱,瘦得都脱了形。靳眠并不觉得沉,只觉得背上跟背了一具白骨似的硌得慌。

      靳眠边往前走,边叹气:“谢无为你真该多吃点,瘦弱得跟个猴似的。你帐里的媚姜,那么个大美人,只能摆着看看多可惜,你要不起就干脆送给兄弟我好了。”

      无为听他居然跟自己说这种荤话,心里想我跟你老兄还没熟到连女人都可以共享的份上吧?不过靳眠一向自作多情地跟他不分彼此,无为也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伸手在他背上用力拧了一把,不出所料听见靳眠压低了声音的惨叫。无为嘴角挑了抹得意的笑,骂道:“靳眠,要跟本公子抢女人,你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

      “我的分量我不清楚,不过公子您的分量可整个在我背上,”靳眠说着还故意颠了颠无为,“我看您的分量也不过如此。”

      无为辩不过他,只能恨恨地又掐了他一把作罢。

      口舌之争一向是没脸没皮的人笑到最后,无为败就败在了他始终还要留着一二两面皮见人,而靳眠戴着那么个鬼面具,面皮这种东西全然是身外之物了。

      无为刚刚咳了那么一通,又强打着精神跟靳眠闹了这么会儿,实在是撑不住,阖上眼皮睡了过去。再度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在自己的帐子里。床头点了盏油灯,那光一晃一晃的,冒着几缕黑烟。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只着了白色的中衣,有人帮他换了衣物。他心里惊了一惊,略略支起身子,看见是媚姜正趴在他床边,一颗心就定了下去。

      他坐起来,有些头晕,拿手揉了揉眉心,又想起白天听得那段书来,不觉笑了笑。

      自那个清晨之后,又是半年。郑嫣早就葬了,依常理论,尸骨都该被蛆虫啃了个干净。

      可谢无为还活着。

      媚姜警醒,到底还是被无为的动作惊到。醒来看见他正入神想着什么,光下脸色比回来时的毫无血色好了太多。

      “公子醒了?”媚姜站起身来,往无为腰后垫了个枕头,又替他掖了掖被子,“公子回来时有点低烧,军医来看过了,所幸没有大碍。既醒了,奴这就去把药再热一遍。”

      媚姜说着往外走,无为叫住了她。媚姜回眸,一张脸容色惊人。鲜红的上衣短而窄,苗绣绣了大团大团艳丽花朵,紧紧裹住身子,裸出的一小截细腰肤若凝脂。不同于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媚姜是苗疆女子,骨子里自有股傲气豪气在。生得却实在妖媚,腰肢绵软若春柳,藏青色长裙下步步生莲,行走间脚腕上银铃叮当作响。

      营里不知多少人被她摄去心神,巴巴恨着怎么偏偏是病怏怏的谢无为得了这么个人间尤物。

      媚姜却向无为坦言,说这些不过是苗□□有的一门媚术。一般在孩童时修炼,配合着蛊虫使用,是用来绑住男人的手段。

      无为想,也是,这样练就而成的红颜祸水,几个男人敌得过。

      “媚姜,我说过许多遍了,”无为道,“你不是谁的奴婢。”

      媚姜顿了脚步:“媚姜生来如此,初为歌姬,后为军妓。若不是公子,不知要受多大折辱,为奴为婢一生报答,我甘愿。”说完不待无为答话,兀自掀帐走了出去。

      无为靠在枕上,望着一豆灯火想起来零星往事。正想到入神,有人掀帐进得内来。他以为是媚姜去而复还,还讶异未免也太快了些,却正对上一双灼灼的眼。

      慕长齐取下头盔抱在小臂上,大步踏进来,一边说:“我听阿眠说你又犯病了,现下如何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未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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