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比永远更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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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楼终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窗前，看那红日从中天渐渐西滑，直至落入裂帛般的云霞中，长久的伫立，她竟没有觉得累。
每日，有太多时间可供她远眺，然而她总爱静立窗边，望了几千万遍的街景，为何还会觉得陌生？看城中居民三三两两路过窗前，有的会抬头恭敬地向她问好，她便示意地笑笑，转身，却是一屋空荡荡的寂寞。
她掌管着这座城，她享受着人们对她神祉般的敬意，她让一望无垠的沙海拥有碧色的神话，可是，她却抓不住自己的未来。
四年已过，那一日又要来临，，神奇的力量照例为她引来了选中的少年，她只要重复一遍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她的城，又会碧翠如故。
但是，她怎会想到，在那少年的脸上，她竟看到了他的影子。
“是你...在惩罚我么？还是神替你提醒我，不要忘记你？”青衣女子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寝室说道。修长的指轻轻扣击桌面，发出清冷的回音。
“但就算如此，结局也不会改变啊。”
——她的祖辈，本是流落于沙漠中的旅人，徘徊在濒死的边缘，却意外遇上了沙漠中的神灵。他们与神灵签定契约，若是神灵救他们一命，他们便要世世代代留在神灵幻化的城池守护，用一种神秘的祭祀，继续这座城万年常青的传奇，为更多迷途之人提供居所。
然而，被祭献的人必须由神灵亲自选择，于是便有了许多不知为何就莫名离家，跑来这沙漠穿梭的旅人。每一次，她都会好心收留，再好言相劝，让那些人心甘情愿走上祭坛。不，哪会有谁心甘情愿呢，分明是被她的美貌迷了心神，晕忽忽的就为她丢了性命。
一场祭祀，能维持的时间不过四年，无数的四年中，也许是神灵佑护，她的容颜未曾衰老一分。用一人的命，换无数人生还的可能，她实在无法说自己是在继续着错误，甚至，她觉得她从来便是对的，直至，他也离开。
他是必将被祭献之人，四年前来到这里，然后与她遇见。
那个气质仿若幽谷的男子有着不染尘世的清俊容颜，从她见他的第一眼，她就深陷其中。可是，他每亲近她一步，便是向死亡滑近了一分。
“继续履行你的职责，让我...化为这碧色，永远守护着你吧。”她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于是，漫天的火光笼住了他的身，如一道再不可摧的屏障，挡在她的面前。然后，她立于满城碧色中，形单影只。
四年已过，城中万物与树木一同凋零，除了回忆。
当那与他容貌极为相似的少年站在她面前，她，真的不知所措。
也许，她还是会选择再一次重复，孤单地守着这座城，此生此世。
窗外，风如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着夜的旋律。
在这一片寂静中，分明有水滴落地的滴答声依稀入耳，轻快又熟悉，仿若他年幼时不爱早睡，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候趴于窗前看雨隐约听到的那样。
而现在，身处茫茫沙海，在他来到碧城的第七天，他竟听到了夜雨的声音。
这几天过得很是舒心，饮食起居都有专门的侍女照顾，夜晚待在房中休息，白天他便会到城中随意走走。
这座沙海之城并没有很多居民，更没有繁华热闹的酒楼，但正因为如此，民风分外纯朴。街边稀疏地列着一个个小摊，常有半百的老人笑呵呵地摇着蒲扇轻唤，若是坐下与他们聊聊，他们便会乐呵呵地塞给些小玩意儿，枯瘦的手轻拍他的肩膀，熟悉而亲切的温柔。
——他是个外来者，可是城中每一个人都对他很好，就仿佛，早已熟识。
七天，宋宸见到了很多人，除了那位青衣城主。
自从他被她怒气冲冲赶出后，她就再没找过他。
手中一本诗册来来回回翻了几遍，他望向窗外，雨声还在继续。他是从未见过沙漠中夜雨的，因此有些好奇地放下书册，开门想看个清楚。
——门外，惟有一条空荡荡的石道，夜风吹在脸上，清冷而干燥。没有雨，甚至没有水迹，他立于空无一人的石道，耳边却都是雨落下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喃喃。
“因为明天便是祭祀之日了，这声音不过是种提醒。”身旁突地传来一个女声。
他转头，前些日子见过的粉衣少女不知何时已静立他右侧，对他浅浅一笑。
“祭祀之日？”宋宸挑眉。
“你不知道么？看来...城主并没有跟你提啊...”她微微勾起唇角，“难道...她这次真的下不了决心么...”
“鸢儿姑娘，你究竟在说什么？”心底没由来地有些急切，“秋端小姐她原该怎样对我说？”
“不，没...”粉衣少女神色一慌，随即表情转为惊讶，“秋端....？！你居然这样称呼城主，莫非你也...”
“我不明白！为何这被称为碧城的地方会寸草不生，为何我会莫名其妙看见一位似有似无的白衣男子，为何秋端小姐对我的几句话会分外敏感，为何城中的每一个人都对我那么好，为何...”
“别问了。”她别过头欲赶紧离开，“既然城主未下决定，我也不好说什么...”
“请你告诉我！”他一步挡在她面前，“你说明天便是祭祀之日，我猜这一定与我有关，可是连你都奇怪秋端小姐没有再来找我，事情会变成怎样，你就不担心么？不论如何，请你让我知道，既然这与我有关，我总有权利做自己的选择吧？”
她抬眼，少年清俊的脸上透着一种熟悉的毅然，那样的表情，几乎让她以为那个男子又回来了。时间与空间，终有机会重叠在了一起，那么让这个少年知道一切，是否可以打开城主的心结呢？
“那么，”叹了口气，她道，“好吧...”
碧城，又到了雨声寂静的夜。
青色裙角，伴着整晚毫无目的乱走，是否已浸满了尘埃？
碎而缓慢的步子，不知不觉中，她竟又走到了那座埋藏了无数记忆的祭坛前。
——这一次，为什么没有及时说呢？难道，她的决心已在一次次的重复中被磨灭殆尽了么？只因为那张相似的脸，她便动摇到了这个程度？
青衣女子立于黑色大理石台前，恍惚间，四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又浮现面前。
“对不起，我想要...继续守护这里下去。”那时的她是用一种决然的神色望着他，轻轻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转过头。
“... ...”他没有说话。
“你可以...自己离开。”她低声提醒道，“我...会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 ...”依然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真的没有关系，反正再过四年还会有人来，到那时，那时这里还是会...”她突然语无伦次起来，“四年很快的，那时你再来找我，我们都不用，不用...”
“傻瓜。”他终于开口，语气一如以往般温柔，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笑道，“对神违反约定是要受惩罚的吧？我走了，你和你的城又该怎么办呢？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他突然转身抱住了她，“继续履行你的职责，让我...化为这碧色，永远守护着你吧。”
让我...化为这碧色，永远守护着你吧。
——明明只有四年，又怎能称之为永远呢？或许，谁都承担不起，那么沉重的承诺。
寂寞的雨声，回荡在这寂寞的空城，然后视线渐渐被一层水雾模糊，原来，真的是下雨了。
“秋端小姐。”恍惚中，似是有人在身后唤她。
她猛地转身，空荡而昏暗的街笼在沉沉夜色之下，石道，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可是，却有一个挺拔的白色影子，从那没有尽头的另一端，一点一点向她走来。熟悉的眉眼，藏笑的唇角，从遥远，一直到清晰可见。
“秋端小姐。”他再度开口。
“你是...宋宸？”对啊，不是他，她怎会认不出他的声音呢。
她回过神，面上重新笼上一层冰霜。
“嗯。”少年点点头，她刚想下逐客令，他随即吐出的一句话却让她不得不愣住了，“秋端小姐，这里就是明日祭祀的地方吧。”
“你... ...”
“我都知道了。”他望着她的眼睛，“而且，我也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做。”
“你能做什么？！”她怒声喝道，“养好了身体就快点给我走！别以为在这里住了几天就可以随便探听碧城的事！我的城会怎样，你无权过问！你不过是个...”
“我想参加祭祀！”他突地提高声音道。
“哼，说得轻巧，你当真有这么大无畏的精神么，你又为什么决定参加，我看你也不过是因为...”
“我参加是因为我喜欢这里！”又一次打断她的话，他高声道，“我喜欢这里的民风，喜欢这里的街景，喜欢那些对我好的老人！这样特别的城，是我毕生都没有见过的！”
“他们对你好是因为知道你是祭祀之人！别傻了，怎么可能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
“就算是那样，我对这里的喜欢还是不会改变。”轻叹一口气，他顿了顿，“所以...”
所以？！她的心狠狠一跳：这一幕，这一幕和四年前的... ...
“所以，让我参加祭祀，永远留在这座城吧！”他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
——“所以，继续履行你的职责，让我...化为这碧色，永远守护着你吧。”
不知怎的，她突然失去了拒绝的勇气。
“你答应了，是不是？”
“... ...”
“谢谢你。”少年用力地一颔首。
“... ...”她无声地望着少年在她面前转身，朝着他方才来的方向离开，手指代替她的心，紧紧握成了拳。第一次，她觉得那么不知所措，从未想过，在她举行过无数次祭祀的生命中，竟会有两个相貌完全相同的人主动要求牺牲自己，为她延续一城碧色。
其实，她才是这座城的主人不是么？可她，却什么也不能做。
脑子顿时一团混乱，青衣女子不由弯下腰捂住额头，疲倦地靠在祭坛边，努力地什么都不去想。
“秋端。”似乎又有人唤她。她于是睁开眼，朦胧的夜色中，一个白色人影静静地站在她面前。
“宋宸？你还没走么...”她挑眉。
“...秋端，是我。”那白影又向前两步，穿过浓浓的昏暗，让她看清了他的面容。
“你...你是... ...”心跳骤然加快，这熟悉的感觉，分明是...分明是！
“是我。”淡淡的温柔，伴着那细小的气流，拂上她的耳边。“你...回来了。”泪水夺眶而出，她颤抖着伸出手，一点一点向他探去，他轻轻一笑，侧身在她身边坐下，“对，我回来了，你这个傻瓜。”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她自嘲地笑笑，“你知道么，这次神选中的少年相貌居然和你一模一样，我一看到他，就会难以抑制地想起你。所以，差点连祭祀都想放弃了。”
“放弃祭祀？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啊。可是...你还是决定继续祭祀了不是么？”
“不是我，是他做的选择。”她低下头，“那时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像极了你，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不想他死的，对不对？”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其实，那时看我走上祭坛，你心里一定比谁都难过。”
“也许吧...但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你当然可以改变，”他突然坚定地开口，“至少，你还有选择的权利。若是守护让你太过疲倦，不如，就逃吧。”
“逃？”
“对，逃。”
“若我想逃，那时就跟你一起离开碧城了，现在独自走，又有什么意义？”她叹息道。
“... 那时我只是希望你幸福，没想到...看来我们都错了。”他似乎也有些黯然。
“算了，不说这个。”她笑起来，“告诉我，你是怎么回来的，你不会再消失了吧？”
“你想知道？”他也笑了，“那，先把眼睛闭上。”
“神秘兮兮的...”她娇嗔，却还是听话地闭眼，一片安静中，似乎他缓缓地凑到了她耳边，可是，许久都没有开口。就在她感到不安想睁眼的时候，他温柔的声音终于响起：“秋端，和神挑战吧。我希望你，不要再有遗憾。”
“咦？”她猛地睁眼，身侧空无一人。
窗外的雨声逐渐淡去，粉衣少女趴在桌前，没有丝毫睡意。
已经快到三更，城主不知去了何处，她刚刚到那座祭坛前找过，没有人。整晚都是忐忑不安的，也不知宋宸对城主说了什么。她知道城主定是心乱如麻，每次到了这个日子，城中所有人也不会好受。这么多年来，他们看着一个个生动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不是没有痛苦过。最开始那种对碧色的执着早已淡去，他们现在希望的，只是能无愧于心罢了。
城主...不会又要重复结局吧？她不安地想。
“鸢儿！”门猛地被人推开，青衣女子撞撞跌跌地冲了进来，手中捏着卷纸张发黄的书册，“马上，帮我去...”
“城主？”粉衣少女一愣，连忙递上一杯水，“你这是做什么去了？先歇会吧？”
“不，不用。”她摆手道，“替我召集所有城民，五更准时集中于祭坛，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宣布！”
“什么事这么急啊？”她不解地道，“那么，要叫醒宋公子么？”
“别吵醒他，等会我亲自过去。”青衣女子道，“记住，一刻都不能迟！快去吧！”
“是！”似是被青衣女子眼中的坚定折服，她重重点头，立即转身朝门外奔去，粉色的影子不一会便消失在夜色中。
“...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是的，他说的对，为什么她要从一开始就完全按照设定的轨迹行驶，一点都不曾偏离呢？碧城，为所有迷途的旅人提供了生还的可能，他们于是成为一个不灭的传说，千百年，享受世人的崇敬。可是，没有人快乐，因为，他们不是为自己而活。
逃，如果不可能，那么，就选择挑战吧！
——某个清晨，靠近沙漠的游牧民们都看见了异常奇怪的一幕：无边的沙海中，突地腾空而起一道绿光，仿若忽然喷出的地下碧泉，然后，又如夏季骤雨般，很快消失了。
一夜风吹雨，沙落知昼来。
他不知道为何这个夜晚，他会睡得那样沉，以至当他完全清醒地睁眼之时，屋内已尽染明媚的天光。
头似乎还有一点晕乎乎的，但他还是很快下床，穿戴整齐，仿佛要等待一件重要的事一般。
可是，是什么事呢？
下意识地认定它很重要很重要，然而，他却想不起来。
抬头，木制屋顶泛着微微的青色，他努力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只依稀想起，他是在一座城前晕倒，然后，有一抹绿色飘过，再然后... ...
好像没有了吧？
——真的，没有了吧？
他突然觉得好奇：那么，是谁救了他，将他安置在这里的呢？
带着浓浓的不解，他推开屋门，顿时入眼的，是一条干净宽敞的石道。踏上石道，当他抬眼，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这里，这里...！”
他的眼前，尽是浓郁而充满生命活力的绿色。
——满城，满街，随处可见棵棵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每一棵，都有茂盛而浓密的枝条，相搭相错，亲切肆意，碧绿的叶子随风摇摆，沙沙作响。而那些不算太高大的树纷纷依在大树身旁，如撒娇的孩子，枝条柔软鲜嫩，颜色也稍微稚嫩些。
更奇怪的是，在满街空无人影的摊子旁，小楼旁，都会有几棵或高或矮的树木静立，树干稍微弯曲，枝条伸向街上，仿佛在招呼路人。他甚至在一株像是活了千年的古树枝上，发现了一把破旧的蒲扇，枯黄，却亲切，满满的，都是家的味道。
——为何他竟会觉得，这些树，仿若人呢？
沿着石道一直走下去，然后他惊讶地发现，在一座类似祭坛的大理石台周围，极为密集地生长着棵棵参天大树，一眼看去，如同一片北方才会出现的茂密森林。而那片林中，有棵姿态优美的树绿得分外美丽纯粹，枝条柔软，如同...绝美的女子。
回过头，一城浓郁的碧色温柔地将他笼在其中，那么美的生命之色，却刺得他的眼微微地痛。
“碧城，这是传说中的碧城吧！”他不由自主地呼道。
没有人回答，唯那些青绿的树木，一点一点，摇晃着枝条。
突然，起了一阵风，清凉，宁静，卷起一张不知缘自何方的黄色纸页，如飞舞的蝴蝶，缓慢温柔地，飘至他眼前。
于是伸手捏过，轻轻地，读出了声：
“违反约定，并不是没有惩罚。所谓惩罚，其实是更为彻底的守护。从此，这片碧色永不凋零。”
这片碧色，永不凋零。
他还想看下去，然而又是风起，淘气地卷走了指间的纸页，他抬起头，看那黄蝴蝶，渐渐，翩跹至视线的尽头。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好像...该回家了吧？有个声音在心底响起。
——少年背起行囊，静静伫立在满城碧绿之中，落下最后一缕叹息，然后转身，沿着石道的另一方，走向属于自己的归途。
或许，他遗失了一些记忆，或许，他错过了一段传奇，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回家了。
身后的碧绿，摇曳生姿。
——其实，他错过的，不过是一段小小的告别。
夜深人静，青衣的绝美女子轻轻坐在他塌前，纤长的指，凝出一个细小的光点，温柔地，缓慢地，移向他的额前，用歌一般的语调，轻道：
“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比永远更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