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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肺腑之言 ...


  •   段佩容的伤势在缓慢好转,过了几日,已经可以靠着坐起来了。

      白月觉得自己简直是来自虐的,每日早上看段佩容起床,对那人对自己都是一种折磨。他发现,越来越见不得这小子紧抿双唇,疼的一头汗也不吭一声的模样,恨不得过去抽一巴掌,疼了不会叫么,这鬼样子做给谁看。

      他蹲坐在角落,眉毛皱的几乎竖起来。

      经过几日观察,他发现这段佩容当真有趣,真的一日三餐,虽食量很浅,却一顿不差。他带的两个徒弟也是怪人,竟也陪着装模作样的吃。

      白月扶额,当然目前这个动作做起来不太美观,一只爪子贴在额头,时不时摇晃两下,心里叹道:蓬莱都是些什么人呀,一群怪胎,神人。

      段佩容不光被罚鞭刑,还罚闭门思过抄经文。赤虎便在床上支了一个小桌子,便于他趴在上面写字。段佩容叫赤虎又端来两把椅子,命赤虎琉璃一起帮着抄。

      赤虎毫无犹豫,坐到桌旁开始抄书。琉璃一脸担忧,小声问:“师父,这祖师爷若是发现你作弊,你又要挨罚了。”

      段佩容咬着笔杆子,笑着说:“你两小的时候,我不是常让你们临摹我的字么,你们两乖得很,现在和我写的八九不离十,看不出来的。”

      赤虎低头认真抄书,头也不抬,低沉的声音说:“又不是第一次的,别找借口偷懒了。”

      段佩容抿着嘴笑,琉璃一张脸红得像煮熟的虾米,过去抬脚踢在赤虎屁股上,不情愿的拿起笔开始抄书,嘀咕着解释:“我不是偷懒,是怕连累师父。”他这话,自然没人相信,小时候每到读书写字,哪次不是段佩容提着他的耳朵揪到桌前的。那时,琉璃小孩模样,俩上两团婴儿肥,头顶上的耳朵还未学会收藏,高高的竖起,被段佩容提拉久了,长耳朵都竖不起来,耷拉在头顶,一副可怜见的。后来化成人耳,也是又薄又软,每次段佩容摸着琉璃软软的耳廓都是后悔不已,觉得那时自己当真是严厉了些。

      段佩容想起旧事无声的笑了起来,突然视线越过两人,落在了墙角,那目光情绪复杂而纠结,仿佛有什么话想说却欲言又止,注视良久,才低头继续抄书。

      这下白月怀疑了,这小子根本就是看得见他,一直看他蹲在墙角好玩是吧。又想,不对呀,凭自己道行,还瞒不住一个三百年的小道儿吗,难道自己隐居六百年灵力不精反倒退步了,好歹他一直在修行吧。

      突然一个道士撞门而入,赤虎、琉璃起身喊道:“十一师叔。”

      蓬莱仙人的第十一弟子杨路敷衍的点了点头,急道:“你们赶紧的出去,我有话和你们师父说。”

      赤虎琉璃放下笔,掩门离去。

      杨路往床头一坐,着急道:“十三师弟,不好了,锁着流云真身的仙器,钥匙被人偷了,天庭现在已经派出重兵整个天界搜查。仙帝下旨,让蓬莱加派人手日夜守住镇妖塔,那窃贼铁定是要来救流云那魔障的。”

      段佩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莫慌张,蓬莱十三星阵岂是浪得虚名,定叫那人来得去不得。”

      杨路更加忧愁,哀道:“就为一个流云,你看你……你看你都变成了这样……”他说着有些哽咽,师兄弟里面他最咋咋呼呼,也是最情深意重。他年少时入蓬莱仙人座下,与段佩容也算从小玩到大,情谊自不用多说。段佩容受伤那会,就他哭的次数最多,伤口都长好了,他还是来一次哭一次。他摇头道:“现在的十三星阵威力已经大不如前,没人可以取代你的位置。”

      “那请师兄转告师父,我愿意随师兄们守住镇妖塔。”段佩容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主动请缨若是被师父拒绝,便没了机会。由十一师兄旁敲侧击的,最好在拉上几个师兄,说服师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杨路大喜,随即目光又黯淡下去:“可是你的腿……”

      段佩容按住他的肩膀,目光坚毅,话语铿锵有力,“我虽双腿残疾,灵力却是上层,我的结界怕是少有人能破,有我助阵,任谁来都是手到擒来。”

      杨路也被他这番话鼓舞,起身匆匆往外走,边走边说:“我这就禀报师父去。”段佩容补充:“叫上大师兄,师父听他的。”杨路“哦”了一声匆忙离去,又匆忙退回来,斜着身子,指着墙角对段佩容道:“你啥时候养了一只守门的大狗?”他感应了一下奇怪道:“没有妖气?普通大狗?尾巴真多?一……二……三……”

      段佩容见白月狐狸眼眯了起来,暗叫不妙,赶忙对杨路道:“事关重大,师兄还不走。”

      杨路回答:“这就走,等我消息。”转身大步跑了。

      段佩容手一挥将门掩上,幻化出一张符咒,刚把结界做好,白月已经化作人形,缓步朝他走来。

      他走的极慢,缓慢而沉重,没有声音,却每一步都落在段佩容心底,惊得他心惊肉跳。

      段佩容赶忙摆手对他说:“有事好好说,你听我解释,我们十三个师兄弟,入门修炼的第一门功课就是开天眼,所以隐形术对我们没用……我绝非看尊驾笑话,不过是尊驾真身好看至极,我迷了魔障,忍不住多看几眼。还想着尊驾之所以隐身,便是不想让人看见,这才没有点破。”白月越来越近,段佩容笑的跟哭似的,他还真怕这冷面狐狸会毫不留情揍他一顿。倒不是怕被揍,而是刚养好的伤,他必须去完成该做的事,不能再伤上加伤了。只好软言细语求饶:“我助你渡劫受了极重的伤,被罚了鞭刑,都还没好全……”他扒开领子,露出缠在勃颈上的手指印道:“你看这脖子,都还没好呢,可不能再掐了。”

      白月已经走到床前,俯视着他。

      段佩容最后垂死挣扎道:“下手轻点,我的腿疼得厉害。”说着弯腰趴伏在小桌上,一只手按住了左腿的残端。

      这回不是装的,而是真痛了。一直坐着抄经文,没有挪动,加之刚才与杨路交谈,内心多少是有些紧张的,再加之,这会儿精神上受到威胁,于是高度紧张,腿就抽抽了。

      段佩容深呼吸,用力按住左腿一小截软肉,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左侧倒去,然后落在了温暖的掌上。他惊诧抬头,对视上白月漠然的眼,眼眉一弯,笑了起来。

      白月坐在床沿,一手扶住他的腰身,一手按住伤腿,火热的灵力渗透肌肤,绷紧的肌肉在温暖中渐渐平息下来。

      段佩容呼出一口气,撑着身子坐正,不动声色让后背脱离那温暖的掌心,含笑谢道:“多谢尊者,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外冷内热,面色虽寒,却没有冷到眼睛底。”

      白月起身,立在床头,冷冷道:“我也未曾看错,你随时傻笑,笑意却没落入眼底。”

      “…………”段佩容有些哭笑不得。

      白月也不拐外抹角,问道:“你要放出流云?”

      段佩容恢复一脸微笑,点头道:“那日你跟我的银铃使者一同来,想是半路也见到什么了,我便不瞒尊者,是我派人偷取钥匙,正打算救出流云。”

      白月皱眉,疑惑道:“你弄成残废将流云抓住,这会儿又要放出流云,你这人脑子没毛病么。”

      段佩容道:“这事说来话长,不便多说。既然尊者已经识破,现在你可以去天庭揭发我,只是这一来一回,等天庭派人前来,人我已经救出去了;当然,也可以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就此离去,这事也决不会让你沾上星点麻烦……只是,走前请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这句话,听进白月耳朵里就是,你别多事了,带上我的两徒弟,该哪哪去。于是,他很不爽,恨不得将段佩容身上盯出两个血窟窿。

      段佩容低头,也不回应那怨毒的目光,心里有些担忧,怕这狐狸反悔,问道:“你会说到做到,带走我那两个徒儿吧。”半响听不到回应,他抬起头,拉住了白月的袖子,几乎乞求道:“你会带走他们的吧。”

      白月俯视他,看他仰起的脸,难得没有挂着那虚伪的笑,惨白一片,连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苍白的像个死人,嘴唇微微有些抖着,明显在强压内心的恐慌。他突然冷冷地说:“我如果反悔呢。”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也明白这人宝贝那两个徒儿,这么说多少有些坏心眼,想看看这总是笑的人,会是怎样的反应。

      果然,段佩容面色惨淡,勉强勾起笑容,眼里却是抹不开驱不散的痛。他面上勉强维持着笑,声音难免有些颤抖,“尊驾若还生气,我给你赔不是,行个跪礼,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好?”他说着,移开了小桌,掀开被子,将右腿搬到床下,没有放稳,右脚滑下床榻,足尖下垂,轻轻点在地上。他没有穿袜子,露出苍白的脚掌和脚踝,脚背上青色的血脉若隐若现,脚踝很细,看得出荒废已久,凸起的骨头硬生生扎入了白月的眼中。他撑着床沿,慢慢将身子移到地上,无法用跪的姿势,只能坐在地上,双手撑地,缓缓将额头抵在了冰凉的地面。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嘴角挂着温和的笑,他说:“我这辈子,只给师父和我娘行过这般大礼,你是第三个,很尊贵的。”他边说,笑容渐渐扩大。

      这样都还能笑出来,白月叹了一口气,双手伸到他的腋下,将他提了起来,放在了床上。

      段佩容道了声谢,将腿移上床,调整坐姿,用被子遮住了残腿。

      白月静静的看着他,看的段佩容有些不好意思,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回看过去,道:“他们被我捡回来时,就这么大。”他双手比了一小团,继续道:“是我把他们奶大的。”

      白月坏坏的接口道:“你奶大的?你还有这本事?”

      段佩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不好意思道:“我给它们喂奶养大的。”

      白月嘴角不经意的往上勾了一下。

      段佩容沉浸在回忆中,道:“我很小就知道我和我娘不一样了,十年光阴我只长大一点点,我娘却日渐出老,等我活到三十年的时候,也就人类小孩四五岁大,我娘已经勾腰驼背了。那时我就知道,我娘是活不久的。我偷了一些仙丹给我娘吃,没想到还是有些用的,我八十年岁时我娘才走的,她一走,我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他望着白月金色的眼睛,见他认真地听着,继续道:“以前陪着我娘一日三餐,即便不饿,我也要坐在桌上,我最见不得我娘孤孤单单的坐在桌上盯着对面两个空碗发呆,我陪他,便少一个空碗,还剩一个是留给我爹的,到我娘死也是空着。”这下白月明白,为什么段佩容这么执着一日三餐了。“直到遇到那两个小家伙。你不知道,他两小时后真真的可爱,毛茸茸的,饿了就会吸我的手指头。琉璃从小就喜欢赖在我的被窝,还总尿床,有时我气坏了打他屁股,赤虎就把他抱在怀里,用后背对着我,让我打。”他说着,脑海中回忆当时场景,赤虎闷头闷脑总是保护琉璃,琉璃没心没肺的不领情,经常欺负赤虎,那画面历历在目,顿觉幸福。

      白月被他勾起的往事,见他突然沉默抿着嘴笑,于是开口:“我也有个弟弟,虽然同父异母,但是他出生时我是第一个抱他的。他圆圆红红像一个小太阳。那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很是宝贝,他因为红色毛发被族人嘲笑,我为此教训过不少人。”他顿了顿,呼出一口气,不愿再说那些甜蜜的往事,话锋一转道:“他用计给我下药,将我置于死地,我勉强逃过一劫,为躲避追杀,六百年没有出过隐藏的山中。”其实他说谎了,他不出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白焱,他怕再一次遇见白焱,他会忍不住杀死他。即便过了六百年,他内心也是不愿杀他的,他知道。他闭上眼,脑海中闪现白焱在他身下求欢,那柔软的肢体,那满是情yu的双眼,不过都是装出来的,把他的心骗走了,真的爱了,才发现上当了,终是太迟。

      白月声音冷了起来,四周的空气也随之降了几分温度,“所以,对别人好,不如对自己好。”他鄙夷的看着段佩容,道:“你别以为你这么做很是伟大,说不好听,你是傻的厉害。你想救流云,容易。救了之后呢,流云现了原形一溜烟就可以飞到天际,你呢?你双腿残疾,区区不足三百年的道行,非仙非妖,你怎么逃?幻一朵祥云?我告诉你,你的祥云还未飞起,天兵天将的坐骑就已经追上你了。”

      段佩容很认真地听着,还应景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这举动又让白月不爽起来,又听这人道:“我修行近三百年,为了提升杀伤力和防护力,专门修练降服之术,幻化之术不足一提,我还不会幻出祥云。”说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这一笑,白月炸毛了,清冷的声音提高了几度,恨恨道:“你当我在开玩笑?”

      段佩容赶忙摇头。

      白月觉得,遇到这人后,自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这样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他恨不得指着段佩容的鼻子,让他醒悟,于是接着道:“你想去死,那就去死好了。你那两个徒弟难免会伤心,但过不了几十年,就忘得你姓甚名甚都不知道了。你为他两寻得生路,不惜重伤助我渡劫,你挨鞭刑,在这下跪,他们都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们,他们不会领情,只会相信传言,你不过是放走妖魔的逆贼,指不定他们会以你为耻,今后都不愿提及你的名字。”他越说越狠,说段佩容,也是说自己。他不止一次嘲笑自己,受此大辱,不回去报仇,却心甘情愿孤独六百年,谁领你这个情,不过是个白痴傻瓜罢了。

      这人也是一样,白痴傻瓜。

      白月闭上了嘴巴,他将自己埋藏了六百年的苦水一股脑发泄了出来,不能再说了,再说就显得自己太惨了。

      段佩容伸出手,拉住了他的手。一个手指冰凉,一个掌心滚烫。段佩容仰望他,轻柔道:“你不是说过吗……做了就别后悔。”他扬起嘴角,笑道:“你父母疼你吗?我娘挺疼我的。可她从来不说我对你如何如何好呀,我对你付出多少呀,她总是在我起床前就做好饭等我吃,在我伤心时搂住我,掉眼泪时为我擦干,开心时安静听我讲话;她走了近两百年,音容笑貌都刻在我的脑子里,相忘也忘不掉的。我对赤虎和琉璃好,也不单单当他们是徒弟,而是我的孩子一样,我就是他们的爹,即便为了他们死去,也不要半分的回报。”

      白月无语,哑口无言,这一刻他觉得若是可能,他愿与这人做个知己、朋友,说说心底话,发发小牢骚。他看见段佩容微微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有些湿濡,却倔强的眨了几下眼睛,将眼泪硬生生逼了回去。他想,这么伤心为什么不哭呢?他又想,以前自己那么伤心为什么也不哭呢?憋在心里,导致他现在不光不会流泪,连怎么去笑都忘记了。

      段佩容再抬头时,冲着白月温暖的泛起一抹笑,交代后事般对他说:“你要好生带他们,他们还小,别让他们受欺负,赤虎看着高大却老实巴交,琉璃看着蛮横却是胆子极小,教他们一些自保的法术,看着他们长大,我……真心的谢谢你……若有来生……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他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颤抖的说:“走吧……带着他们走吧……现在……”

      白月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微侧了脸颊,低下了头,单薄的肩背轻轻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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