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2 雁成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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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氏脸上随即露出厌恶的神色，蹙着秀丽长眉道：“就凭你也想见圣驾？真是异想天开，让人笑掉牙呢！今日之事要作罢也可，你只需——跪下，向我叩头请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此话一出我只觉一个晴天霹雳，再艰难的说不出一句话来。一股忍了几个时辰的泪意汹涌而上，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淹没了我的委屈和不甘。我努力地咬牙，也忍不住那要崩溃的眼泪。理智告诉我不可以，我在这个时候落泪只会更叫人鄙视。可是……我做不到！
我可以隐忍，我可以憋屈，我却不能一直一直地强装坚强下去。我不是磐石，我的心也不能一味地受鄙视和蹂躏。我做不到啊！我做不到在承受了娘的离去后马上强颜欢笑，更做不到紧接着还要承受这样的羞辱……
为什么，又凭什么？
耳畔有细细碎碎刺耳的笑声，我低下头去，几滴泪水打在裙裾上，晕染出酸涩的水迹。
我闭上眼睛，咬得牙关酸痛。眼泪一点点不由自主的落下来，我泪眼模糊中祈求着上天给我一个机会，让方才的一切都可以重来，可以没发生过。可是上天怎么会理我呢。有谁会在意我是不是受委屈，是不是失去了所有的尊严呢。我在她们的眼里，只是一个笑话，一个彻彻底底的笑料。
生来，就是为了衬托她们的。
心一狠，我就要跪下去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横空而入，“不过一件衣服罢了，夏姐姐何须因此动怒？”
一句话，待我还未转头，便瞬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定。或许我只是奢求着可以有人帮我一把，在乎的，无非有人能在乎我。无非能肯定，我在这世上，并不是多余的存在……
人群里传出些微的唏嘘，片刻又沉寂下去。大约谁人都想知道，是何方人士敢挑衅天之骄女夏月菁的威严和地位？我亦迟疑，转过头去看时只见一个一袭绿衣的清丽女子不紧不慢的走过来，浑身散发着别样的从容和贵气。她的贵气是内敛的，是由内而外散发的雍容和沉稳，并非夏月菁那样张扬以至于让人胆怯，让人怀疑，让人怨恨。
面前的少女和我大约相仿年纪，身姿高挑玲珑，一身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的时新宫装，姣好秀丽的面容薄施粉黛。无暇的容颜洋溢着别样的柔情和水灵，恰一看在万紫千红的秀女中显得太过普通了些，可细细打量，眉宇淡扫柳叶般入鬓，一对瞳仁如一翦秋水般透彻，清亮，没有半分愁绪和不甘的情绪，温润和婉。我看得出，她的人生，和我必然是截然不同的。
她的年华里没有哀痛，没有伤感，有的只有平和而一帆风顺的平安富贵，她是现世安稳磨练出的玉，而我是不断的苦痛和怨恨中积累下的残骸。可是对于她，一瞬间，更多的不是妒恨而是汹涌而上的感激。
“你是谁？敢这样和我说话。”夏月菁眼中的不屑和鄙视如还未完全散去的乌云阴霾，可是见这少女敢于上前，倒也不得不忌惮其几分。
“妹妹是谁并不重要，但夏姐姐为一件衣裳生气可不是不值吗？妹妹带了替换的衣裳，姐姐到后厢换过即可。今日大选，姐姐这样吵闹怕是会惊动了圣驾，若是龙颜因此而震怒，又岂是你我姐妹可以承担的？”少女面对夏月菁直逼而来的不屑似乎并没有感到胆怯，反而清丽声音里多了几分底气。
“况且，即便今日圣驾未惊，若是他日传到他人耳中，也会坏了姐姐贤德的名声。为一件衣服因小失大岂非得不偿失。所以妹妹望姐姐三思。”绿衣少女微微笑着，日光照耀在她的侧脸有华丽而闪耀的弧度。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眼泪却更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是因为感激。
“凭你也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又是哪家的秀女？你爹在朝廷里做什么官？”夏月菁犹自不肯就此善罢甘休，忍不住轻狂道。她是新涪司士参军的千金，家世雄厚之硬朗，在朝廷里已经算是所向披靡的了，一时半会儿这些秀女中恐怕还没有几人能超于其上。因此话里不是没有底气的。永不像我，细细碎碎的声音直接说明了内心的自卑和寒酸。
“妹妹是吏部侍郎甄远道之女甄嬛。世间的事向来都是论理而不论出身的，姐姐聪慧，自然晓得个中厉害。”甄嬛轻轻一笑，银色的流苏在她清秀的面颊上折射出淡淡的光辉。我突然好羡慕她，可以这样临危不惧，从容自信，亭亭玉立。而我，只有受人欺负的份，没有勇气，更没有资本去一争所谓的尊严。
在荣华富贵和这深不见底的紫奥城中，尊严只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靠着它，也不过是草草一生罢了。
夏氏略略一想，美目流转，到底说不出什么来，无法发作。犹轻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去。擦过我身边的时候，还不忘狠狠地挤兑了我一下。我没有准备，措手不及间就是大大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
“姐姐小心。”那叫做甄嬛的绿衣少女上前一步扶住我，稳稳道。她的话语里有让人安心的柔和，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见过这样清秀的女子。她的美貌，在松阳县的十五年我是从来不曾见识过的。
她见我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散发出的防备和紧张，轻轻垂眸，娴静道，“今日甄嬛在这里多嘴，安姐姐切莫见笑。嬛儿见姐姐孤身一人，可否过来与我和眉庄姐姐做伴？也好大家多多照应，不致心中惶恐、应对无措。”
不想姣好静雅的面容下也有着这样和善的心，我感激的点了点头。转头才看见甄嬛身边还有另外一位美丽娇艳的少女。这女子年纪大约比我和甄嬛稍长，约莫十六岁的韶华，正是过了及笄之年，最欢脱妩媚的时候。
“妹妹莫怕。我是济州都督沈自山之女沈眉庄，今日有缘，咱们姐妹三人都多多照应些。”女子一身玫瑰紫千瓣菊纹上裳，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如漆乌发梳成一个反绾髻，髻边插一只累丝金凤，气度雍容沉静。此时正淡淡笑着看向我与甄嬛。如果说甄嬛是一枝和婉娇俏而带着伶俐灵动的海棠，那沈眉庄便更有几分大家风范，似风雪中的冷菊更有几分傲气，雍容华丽里是由内而外的敦厚和和善。
我想也不想，垂首谢道：“多谢姐姐们出言相助。陵容虽然出身寒微，但今日之恩……必当没齿难忘。”甄嬛柔柔一笑，婉转明媚如同柳枝上那最秀丽的一抹春色，”举手之劳而已。大家都是待选的姐妹，何苦这样计较呢。”她侧首看向沈眉庄，螓首蛾眉间顾盼生姿，无论怎么看都是绰约风景。这天下，真的有这样和善又美丽的女子吗？
这……是我安陵容之幸。今生今世，今日之恩我当不忘。
其实萧姨娘待我，亦是很好的。萧姨娘入府好几年，因为为人乐善好施，又年轻貌美，爹爹一直很宠她。我五岁那年，姨娘生下了毓容和秀容，更是风光无限。只是毓容骄横刁蛮，秀容惯会暗中给我和娘使绊子，这些年，不知道明里暗里做了多少亏心事。尽管如此，萧姨娘待我还是那么好，甚至，就像待亲生女儿一般。
我本可以嫉妒她，恨她的。我本该恨这个女人，是她的到来让我和娘的生命从此转向厄运，是她的到来让我从爹捧在手心上的长女变得地位连庶出也不如。我本也可以像毓容那样穿金戴银，像秀容那样承欢膝下婉转撒娇，这一切都因为这个叫萧昕人的女人的到来而改变。
我有千千万万个理由去怨恨，怨恨她，怨恨爹，怨恨一切，可是我做不到。面对爹，已经不知道是爱还是恨，那份血浓于水的情谊，我该怎么去抓住，这些我都不明白。可我知道，萧姨娘……她是真心对我好的。
我虽然卑微，虽然从小未曾读过诗书，更不似面前的甄嬛和沈眉庄般大家闺秀出身，腹有诗书气自华，可是我并不傻，我知道，谁待我好，谁待我不好，谁待我真心，谁待我虚情假意。
十五年里，安府的日子里，江南的日子里，松阳县的日子里……成千上万个日日夜夜，我见过了太多承诺，也不知道听过了多少甜言蜜语伪装成的弥天大谎。
假的虚伪，真的谎话，这个天下所有的人都在用伪装的笑脸去建造着一个个谎言。旧的谎言打破，还有新的接踵而至。我又要怎么相信别人，怎么去相信每个人的笑脸是好意还是恶意，怎么去判断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是不是要害自己。
我累，可是，如果不是这样，又要怎么才能过下去。当处心积虑如履薄冰成为一种习惯，当不得不带着怀疑和戒备看向身旁的每一个人成为一种融入骨髓的需要，如果摆脱了这一切，安陵容和她的娘又要身处何地呢。
我不能确定甄嬛以后待我会怎么样，一切都在变化，我又能左右什么。可是这一刻，她肯这样对我好……已经是我奢求了很久的东西。我无非希望有人能正视我一眼，我无非希望有人肯真正对我好。如果这样，我愿意用我所有的真心去回报。
“姐姐这样为我得罪他人，岂非自添烦恼。”我微微迟疑，眼神却是感激的。
那唤作沈眉庄的娇媚少女走上前来几步，一双美目带着微微的嗔怪看向甄嬛，轻道，“这是皇宫禁内，你这样无法无天！叫我担心。”转过头来又对我笑言，“安妹妹莫要见怪。你看她这个胡闹的样子，哪里是一心想入选的呢？自然也不怕得罪人。”
此话一出我不由得微微蹙眉，疑惑弥漫上心头却问不出。并非一心想入选？这在场的秀女，哪里有人会不想入选的呢？紫奥城，那是什么地方，是所有金碧辉煌和奢靡华丽凝结成的神话，平民百姓，白丁匹夫，碌碌一生恐怕也不得亲眼一睹。能入宫为妃，那更是莫大的福分。甄嬛当真不想入选的吗？仔细打量她的衣裳，虽然清丽，可是一众秀女间倒也太素净了些。如果是为了不入选，那这样不着心思，倒也是说得通的。
可即便是这样不着粉黛的她，也自是清水出芙蓉一样的惊艳风景。而我最华贵的衣服，也不过如此了。何况精心装饰的桃花妆在这番风波的惊吓下早已经褪去原本的粉润颜色，只觉邋遢和颓败。这样平凡的五官，这样胆怯的性子……连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又怎么教别人看得起我呢？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002 雁成双（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