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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谁为君入画(8.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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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的阳春三月是世族子弟畋猎游园的日子。这一日手塚照例被请入宫,皇上邀了诸皇子和王公大臣围猎,其实也有暗中比试的意思,太子爷就说要找个军师助阵,辰时就把长公子请了去,未时才回来。手塚身后一队侍卫护送着皇上太子赏的一车什物,不二迎上前问那些东西如何处置。手塚偏头一挥手,那些侍卫就领着马车往岚夫人的院落去了。不二见那些侍卫轻车熟路的,心下了然。
“换洗的衣裳和热水都备好了,公子现在要沐浴么?”
不二进入东阁已有半月余,对手塚的喜好和习惯都已经熟悉,对于随侍分内的事也越来越上手。手塚的确是个十分好伺候的主子,好伺候到基本可以随便唬弄,他既没有这样那样的要求,更不会挑挑剔剔的。不二除了日常起居稍微帮衬打点着,再就是伴读研磨,还剩下大半的时间几乎无所事事,于是不二向手塚要了能自行取用书房里藏书的权利。方才也是他在书房里听闻主子回来了,才匆匆出来迎接,腰间还别着一卷《四方异闻》。手塚似乎心情很好,看他一眼,伸手拦住了正往主院运送赐品的侍卫。
宫里来的赏赐真是不少,车板上满满当当的一览无余: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玉器瓷器,似乎还有古董字画名贵砚台。手塚从盛满玉器的匣子里找了块佩玉出来,又从布匹中翻看了看,最后似乎没有中意的就让侍卫又都送走了。
不二隐约明白手塚是对他仍然穿着旧衣服的事而感到迷惑,大石的办事效率是很高的,不二成为随侍的第二天大石就送了各样场合各种料子四种季节的衣服来,满满两大箱整整齐齐地码在他自己的那面四角梨木柜中。手塚问他为何还穿着旧衣服,不二实在不好回答,吱唔了半天,手塚只好自己开箱去看了。不二的这身白衣已经穿到泛黄,而且一年四季只这一件,布料都磨薄了。府中半月来偶尔遇到其他主子他都是能避则避,但其实连下人们看到他这身衣服都眼神莫名。可惜不二实在有难言之隐,待手塚打开柜门也就明白了。
且说在不二之前,府中只有二公子房里有随侍,给随侍们订做的衣裳也都是按照二公子的要求和喜好来的。相爷府订制的衣裳都由城东华宝斋赶制,大石怕也是赶时间没有考虑那么多,只说了是给小公子的衣裳。于是那华宝斋的老板就以为二公子又换了随侍,便按照以往的要求赶制了数套送来。手塚微微皱眉,柜中衣物多惹目艳丽,间或有几身儿颜色素雅的,袖口领口却多有作怪,再么就是织绣图案夸张纷繁,大片的花团锦簇,飞鸟蝴蝶……其实不过就是件衣裳,不二并非矫情之人,原本并不看重。然而柜中这些,却每每令他想到曾见识过的那几位“四玉”公子,于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几次下来心里就越来越有个疙瘩,还是个死结。又想到自己主子本身也不是那种张扬爱出风头的人,一个随侍却要穿成这样,着实不伦不类。
不二也知道自己挑挑拣拣的不合适,见手塚神色不悦便想说点什么,然而还未等开口,手塚便阖了柜门,冲他点头,不二便默不作声地跟上了。
“公子,这是要出门?去哪儿?”主子的心思不二还捉摸不透,这一看两人正是径直向府门走去了,不二便忍不住问道。手塚薄薄的嘴角微微扬起,不二顿了一下,又问:“用不用请轿子或车夫?”手塚摇头,两人就徒步向城东去了。
华宝斋的招牌名声在外,洛阳城周围的小县城里也有讲究的人家专门来这里订做高级成衣。这生意大,门面排场自然也不小,光是伙计就不少人。手塚估计是没来过店里,那掌柜的虽然热络,话语间却竟是试探。
“这位公子是头一次来我们这华宝斋吧?可是哪位熟人介绍的?”手塚一摆手,意思是客套就免了,但掌柜的只以为是自己问逾矩了,赶忙招呼伙计奉座奉茶,又折着腰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公子可有相中的样式?是要做衣服呢还是直接买成品?”手塚抬手示意他稍等,转脸向不二像是在问:“有喜欢的吗?”到这节骨眼上不二若是还没弄明白主子的意图那就太混了。其实这条路走到一半不二就猜到可能会是这样,他一路都在想,觉得这么做不妥当,就怕手塚问他。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对待下人,倒像是对比较亲近的人……像是,枕边人……
但不二并不是。再说这洛阳城说大且大,说小也小,尤其手塚这么个身份,衣裳事小,出了这华宝斋,后面的悠悠众口可就不好说大小了。不二也记着相爷给过的警告,倒不是他一心为主,而是他就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能在一个省事儿的主子身边伴伴读,看看书,没什么比这太平日子更好的了。手塚见他面有难色,却不知他心中百般思量所谓何,沉思片刻便拉起不二的手在店中转了一圈。
因着手塚偶尔与不二“手谈”,不二对他过低的体温多少也习惯了。虽然见掌柜的面色尴尬,却也不好挣脱,只得任由手塚拉着。手塚指着一件天青色外衫看不二。不二心知就算他说不要恐怕也改变不了主子拿好的主意,只好无奈道:“听凭公子定夺。”手塚面露疑惑,像是在问他怎么了,不二更显局促了。但见店门前人来人往,店内掌柜和两个伙计也是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不二走近一点儿低声道:“公子亲自来给不二做衣裳,于礼不合。恐怕会生出是非来……”不二说的含蓄,手塚闻言疑惑解了,眉目间回了他一个安抚的神情。两人手还叠着,手塚用另一只手又拍了他手背一下,便指了几件淡色常服、样式也简洁大方的让掌柜取了。那掌柜的也是个有眼色的,立刻让伙计抱着一叠样服请了不二进去试穿了。
手塚在外堂,喝茶的功夫掌柜的便来拍拍马屁探探虚实。这公子容貌气度一看便渗着贵气,不是皇亲国戚贵族子弟,至少也得是书香门第大家出身。这华宝斋也是几十年老字号了,掌柜的连这点儿眼力都没有的话,早把财神爷都得罪光了。只是无论他如何热络,手塚都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愣是一个字都没让他套着儿。正想着这公子该不会是个哑巴吧,不二已经换了那身天青色长衫出来,腰间则是群青色锦带,墨染的长发微乱,肤色如雪,眉锋锐气,眼目细长,倒是也很有翩翩佳公子的感觉。不二扯着大了些的袖子看手塚,手塚微微一笑,颔首,不二又进去换另一件。
第一身衣服试好,手塚让掌柜的立刻按照不二的尺码改了,等到其他几身都试过,也就改好了。不二没想到十几趟衣裳换下来,恰好都是他不喜欢的手塚也不喜欢,不知是怎么样的巧合。伙计在一旁给不二量身,手塚交待掌柜的按照几个式样把那几个颜色各置一身,匹配好锦带。里衣之类的大石已经都置办了,不二想阻止手塚:“公子,太多了,不必要的……”结果想当然的又被安抚了,或者说是被无视了。掌柜的看见这么大的单子算盘珠子噼噼啪啪打得不亦乐乎,忙问道:“公子这些衣服都用最上乘的料子吗?小店新上了一匹西北的缭绫,和蜀中的单丝罗还有上好的宁绸,就是那最名贵的雪绡咱们也是有的……”
“只要最普通的衣料就可以了。”不二简直听得头大,语气中难免透出些不耐烦,掌柜的脸色一灰,但见手塚了然地望一眼不二,居然眼中带笑,也不好再说什么。手塚点点头示意就按照不二说的来,定下了交货的时间,手塚留了地址便带着不二走了。两人还没出门,一个小伙计就问掌柜的好像没要订金,结果发现自家掌柜的正捏着一张纸看,看得眼珠子都直了。
“掌柜的?掌柜的您这是怎么了?”那掌柜一抬头,两眼一黑竟晕了过去。店里乱成一团,小伙计趁乱过去瞅了瞅那张纸,只见纸上只得五个字:“相国府大石”。小伙计虽然只认得后面两个字,但也立刻就明白了,大石是谁自然不用问。想那相国府里的公子爷颠来倒去也就三个!二公子是常客,三公子还是少年,那可不就只剩一个哑巴公子——大长公子手塚国光啊!小伙计心说还好掌柜的方才没与那试衣服的小公子呛舌,不然今天不是晕过去了事,估计直接就魂魄出窍了!要知道得罪枕边人和得罪正主横竖没什么差别的……
后来听说华宝斋的掌柜一睁眼就命人把长公子的墨宝找了最好的工匠装裱了起来,尽管装裱完也没比他巴掌大多少,掌柜的还是宝贝似的挂在了财神像的上面,日日供奉……
这一头不二穿着临时改制的衣服还有些不习惯,而且他换了这身行头再跟在手塚身旁怎么看也不像是下人小厮了,偏偏这条街还是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热闹的街市。心里想着可能会惹来的麻烦,不二皱眉,反观手塚倒是一派坦然。之后两人又去了一家顶大的玉器楼,手塚将从那一堆赏赐里挑来的玉佩交给了掌柜,好像是要刻字,不二一眼没瞥见手塚写的什么也没有多问,就见掌柜的捧着玉佩眼睛都绿了。从玉器楼出来已近酉时,手塚干脆领人进了一酒家,点了三五小菜和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落座吃饭!
不二身世离索,十几年孤身一人,后来又跟普义师傅在破庙过了两年,对吃食毫无讲究。然而在相府近一个月,再加上随侍的待遇,渐渐也对口腹之欲有了想法,至少吃得出好坏。他们落脚的这座天品楼,乃是洛阳城著名酒肆之一。不二把各样菜都试了一遍,下了个名不虚传的定论,随即便不客气地享用起来。片晌抬眼便见手塚正含笑看他,不二略窘,低目垂首。再下筷子时,手塚已经替他取了他最喜欢的那几样给他添到了碗里。不二偷眼望他,两人视线对上,不二只觉面上一阵儿燥热。心想自己这为别的事还没栽过面儿呢,相爷训斥时也没觉得什么,居然就为了几样菜色丢了脸,不禁懊恼。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和主子同桌吃饭……不二又别扭了,还没来得及多想,却听得从楼上传来一阵不小的响动。
“抓住那小贼!来人啊,帮忙抓贼啦!……快抓住他,就是那个戴帽子的!他偷了老子的钱袋!”
听到这大嗓门的吆喝,众人视线都集中到一个方向去了。只见一个带着红色毛皮帽子的少年乘着楼梯扶手一溜烟儿地滑到了楼下,脚起飞垫眼瞅着就要跳到不二他们的桌子上,不二正要拉手塚闪开,却见手塚神色平和,眨眼功夫便听到“哎哟”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眼前那一桌的桌椅板凳连带上面的酒菜一起被砸碎的声音。那少年捂着屁股站起来,五官都团在一块儿了,看了看这边桌上两人,狠狠瞪着手塚咬着嘴唇飞快地起身绕过他们跑走了。
“哎哎!!我的钱袋啊,我的银子嘿!”紧跟着又有三个人一起冲出去追小贼了,酒楼老板一看忙也招呼伙计出去把楼上那桌的银子要回来,于是又是一阵风过。老板站在酒楼门口直喊倒霉破财,楼里的客人哈哈大笑:“老板你这酒楼日进斗金,破破财是帮你积德了!反正被砸的那一桌只是没来得及收拾的残羹冷炙了,还是你运气好啊!”
虽然不厚道,但这位熟客的话也的确不假,这天品楼里贵客颇多,若是人还没走就被砸了桌,再遇上客人身家显赫搞不好还要吃上官司的。老板听了也不恼,想想便觉是有几分道理,也就当是花钱挡了大祸,就这么算了。
从头至尾,不二这桌纹丝不动,揣着些心思又吃了几口,便跟着主子离开了。
长公子文武双全在洛阳城不是秘密,但不二还未曾亲眼见识过。方才手塚只用一支筷子便强迫那小贼不得不提前落脚,以致借力太早落错了地方,这才折了跟头。他越过前面之人的肩头,视线定在手塚的侧脸收不回来。那飞出去的筷子并非使的内力,手塚没有内力,不二感觉得出来。那他用的是什么呢?不二揣测着,却不敢继续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