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78、以命为赌

　　皇帝不许人探视萧倬言，但卫铮却是他放进去的。
　　皇帝原本授意卫铮劝说萧倬言将功赎罪，只要萧倬言亲自捉拿叶回，皇帝就愿意放他一马，不追究他纵敌、劫囚一事。
　　岂料，人未能劝好，卫铮倒是一刀自戕了。
　　卫铮以血洗罪，冷落他多时的曜焰诸将都愣了，葛大洪甚至为此哭了一日。众将最终还是承认了这位鬼机营营主。
　　关于卫铮的后事，皇族影卫和龙纹曜焰军还起了分歧，韩烈一句“人死为大，遵从卫先生的遗愿吧”，硬生生将这位皇族影卫首领葬入了曜焰军阵亡将士的军墓。至此盖棺定论，卫铮是曜焰军的军师。

　　皇后请旨去狱中探望靖王，萧倬云准了。
　　事实上，萧倬云有些慌了，他不知道谁能让萧倬言回心转意，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下这个台阶儿。
　　皇后见到萧倬言的第一眼就发了好大的火，将刑部上下训了个遍，甚至当场扬言，要让陛下撸了刑部尚书沈清河的官职。
　　沈清河梗着脖子义正词严：“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靖王协同魏国死士劫囚，致使龙骑禁军死伤无数，既然是戴罪之身，没什么好优待的！皇后娘娘别忘了，后宫不得干政！”
　　皇后被他的理直气壮噎个半死，上下打量他半响，冷冷吐出四个字“沽名钓誉！”
　　沈清河被她骂愣了。他原本认为自己不畏强权，颇有文人风骨，皇后若是威胁他，他准备梗着脖子硬顶到底、绝不畏死，说不定还能留下千古佳话，但皇后却突然说他营营汲汲、沽名钓誉，着实对他打击颇大。
　　沈清河不依了：“娘娘，微臣按律法行事，哪里沽名钓誉了？”
　　“沈大人，靖王身上有伤，你可有命人看诊？”
　　“未曾。”
　　“牢狱中人重伤，刑部素来不管的么？”
　　“当然不是！刑部对案犯负责。”
　　“既不是，你为何不找人给靖王看诊？靖王伤得如此重，你却不闻不问。说穿了，你是挑剔靖王的身份，没把他当百姓看待，你为了不落人口实、不被人指责攀附权贵，为了粉饰自己的青天美誉，全然不顾惜人犯的死活，你这不是沽名钓誉又是什么？”
　　“……”
　　皇后怒道：“你以为你这叫不畏权贵、刚正不阿么？你这是玩忽职守、虐待人犯！”
　　沈清河被一通臭骂，居然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萧倬言拉不住皇后发飙，却是忍不住乐了：“娘娘，您何必跟愣子一般见识？”
　　皇后娘娘叹道：“你还笑，亏你还笑得出来！御医呢，怎么还不过来？”回头又斥责沈清河：靖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要了你的命！”
　　沈清河灰溜溜的走了，回家仔细研究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皇后命人开了牢门。
　　“娘娘止步，牢里不干净。”萧倬言侧过头，尽量压抑着咳嗽声。
　　皇后一步跨进去：“不过数月没见，你怎么憔悴成这副样子？”
　　萧倬言示意狱卒搬椅子进来，总不能让皇后坐地上，淡笑道：“臣弟并无大碍，只是自个儿胡闹，受伤也算活该。”
　　“你也确实胡闹！听说魏军主帅是个女孩子，你是喜欢上她了么？”
　　话题怎么就拐到这上头去了？
　　皇后问得直接，萧倬言无语，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你若真喜欢她，求陛下网开一面，将她给了你便是，何至于走到劫囚的一步？”
　　萧倬言沉默。娘娘并不知道，他曾去求过陛下，他愿意用性命去换回苏维。只可惜，陛下怎么可能放过刺杀他的刺客？他与叶回都是战将，陛下又怎么可能将叶回嫁给他，给渝国留下隐患？再者，叶回又怎么可能原谅他？
　　萧倬言并不想告诉皇后这些，只是道：“是臣弟鲁莽了。”
　　皇后安静看他一眼，心中澄明，微微叹息一声：“你到底不愿说陛下的一句不是。”
　　“以臣议君，本是大逆。”
　　“我看着你们一步步走来，时至今日，就真的只是君臣了么？”
　　萧倬言低头，躲开皇后审视的目光。
　　“看来，我今日算是白来了。你既然愿意舍命救叶回，就不可能再抓她回来。你和陛下僵持着，该如何是好？”
　　萧倬言屈膝下拜，阻止了皇后的规劝之语：“叶回于臣弟有恩，臣弟不能再负她。”
　　“既然劝不动你，那我只能去劝圣上。你们两个的性子一样执拗，何苦伤人伤己？”
　　萧倬言认真道：“娘娘，此事错在臣弟。求娘娘置身事外，别再插手。”别再引火烧身。
　　皇后心神恍惚，他还是老样子，像小时候一样，每次受了委屈总是自己默默忍耐，总是让她别管、别插手，怕她激怒陛下引火上身。她定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因子桓的死迁怒于他，甚至怀疑他、伤害他。
　　皇后叹道：“如今，我若都不管你，还有谁能帮你？”
　　“娘娘的心意臣弟心领了”，萧倬言正色道：“娘娘若真想帮臣弟，设法引梅妃来此地。”
　　“梅妃？”
　　“臣弟有些话必须当面问她，但又不想让人知道是娘娘引她来的，需她自己向陛下请命，娘娘能做得到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
　　“贵妃之死，我想问个清楚！”
　　“为了翎儿？”皇后有些迟疑。
　　萧倬言跪下道：“求娘娘务必达成臣弟的心愿。”
　　“你起来！”皇后沉吟片刻道：“你还是第一次开口求我办事，我定替你办到。”
　　萧倬言又叮嘱一句：“娘娘万不可让人察觉是您引她来的，任何人都不行，否则前功尽弃！”
　　“我记住了。但是你到底要做什么？”皇后隐隐有些不安。
　　“臣弟不会连累娘娘，不会危害陛下。”
　　“这个本宫信！”
　　萧倬言凝视皇后片刻，忽然道：“然儿是个好孩子，他比臣弟孝顺多了。”还有一句话萧倬言未曾说出口，有他在您身边陪着，我也能放心些。
　　此刻，皇后未曾察觉他话中深意，只是笑道：“你不爱来长春宫，若不是有然儿陪着，我这个老太婆怕是要闷死。”
　　萧倬言低低咳嗽，眉眼却笑得弯弯的：“娘娘不老。”

　　三日后，梅妃向萧倬云请缨，宣称自己有把握说服靖王擒拿叶回。
　　萧倬云问：“皇后和卫铮都办不到的事情，你有什么办法？况且，他本就对你有成见。”
　　“恳求陛下让臣妾试试，靖王殿下因贵妃一事与臣妾结怨，陛下因贵妃一事冷落臣妾，解铃还须系铃人，臣妾也想解开与靖王殿下的死结。”
　　萧倬云迟疑了一会，还是准了梅妃所请。

　　梅妃来的时候，萧倬言已经恭候多时了。
　　萧倬言神色冰冷，丝毫不见孱弱之态，苍白的脸色越发显得肃杀阴狠：“梅妃娘娘既然来了，不进来坐坐？是没那个胆子么？”
　　琳琅冷笑，步入牢门，从食盒里取出美酒佳肴，与他对面席地而坐：“靖王殿下敢吃本宫带来的东西么？”
　　萧倬言大笑一声：“你当初既不杀我，现在也不会”，亲手斟酒一杯，举杯为敬：“娘娘好手段！上回本王栽在娘娘手里，输得心服口服，先干为敬。”一出离间计，玩得恰到好处。
　　“殿下英雄一世，如今落个凄凉之境，当真不值，陛下委实也太过狠心了。”
　　萧倬言觉得好笑：“时至今日，娘娘挑拨的手段依旧不见长进。”
　　“是么？”
　　萧倬言笑道：“如果本王没猜错，从一开始，娘娘就没打算杀我，而是费尽心机挑拨本王与陛下的关系，贵妃一事如此，掖庭的手段亦如此，甚至下千日劫而不即刻夺本王的性命，也是为了逼本王生出异心。本王着实想不明白，你试图逼反本王，让渝国内乱，这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殿下查了本宫那么久，可有查到本宫的身份？”
　　“本王的确杀人无数，手上也有不少无辜者的性命，但本王并不滥杀。娘娘既然与本王有不共戴天之仇，身份并不难猜。秦太傅的女儿失散多年，你却突然间变成他的女儿被找了回来。本王曾经查过，你那几年的经历被伪造得完美无缺，一个人要伪造身份总需要数年的时间。娘娘是崇明五年入宫的，彼时秦渝尚未开战，楚国才被灭两年。如果本王没有猜错，娘娘是月氏人吧？”
　　“殿下好眼力。”
　　“当初在掖庭你不杀我，是为了挑起渝国内战，让我与陛下兄弟相残，你好伺机复国么？事到如今，娘娘的计划怕是要落空了。”
　　“靖王殿下的确厉害，本宫用尽千般手段，竟然无法逼反殿下。但本宫不甘心，用千日劫也是想最后赌一次，一千日的时间足够殿下做很多事了，可惜殿下太令我失望了。”
　　萧倬言冷笑：“是么？你想取本王性命，又给本王留足了谋反的时间？当真好手段。”
　　“可惜啊，不也没用么？”
　　“你是月氏皇族，还是战将遗孀？”
　　琳琅冷笑：“殿下可还记得，你攻入月氏皇庭，诛杀月氏皇族一十七人！当年我才十三岁却亲眼目睹了父兄残死、亲人被屠。午夜梦回之际，殿下就没做过噩梦么？”
　　萧倬言回想起当日场景：“你是当日躲在废墟里的小公主？”
　　琳琅惊了。
　　他看到她了？原来，当日他分明看到她了，却未曾杀她。
　　不知怎的，萧倬言脑海里霎时想起了苏维，同样是敌国公主，苏维也曾亲眼目睹他逼死他父兄，苏维也会像琳琅这般恨他么？只是，苏维总是直来直去，战场上分胜负、武功上论高低，不会像琳琅这般阴狠。

　　萧倬言淡淡道：“你不必惊讶！当日若不是我有心放你一马，你以为搜宫的士兵真的会视而不见么？只可惜，当日本王能放过一名十来岁的小姑娘，今日却不能放过一名祸国殃民的妖妃！”
　　琳琅大笑：“殿下中了千日劫，时日不多了！你我心知肚明，你让皇后引我来此，不就是急着杀我，永绝后患么？”
　　萧倬言也笑了：“没错！本王不擅长权谋之术，只会用最直接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琳琅笑了：“殿下想要杀我，恰巧，我也正好想让殿下杀了我。我们各取所需，岂不妙哉？”
　　萧倬言完全明白她的打算：“皇后娘娘在宫中看死了你，你无法再做些什么。贵妃一事之后，圣上对你的宠爱也大不如前。你唯一的筹码不过是死在我手上，逼得陛下下旨杀我。你以为，陛下下旨杀我，渝国就会内乱吗？你那些躲在暗处的下属们就有机可趁吗？”
　　“殿下要不要赌一把？”
　　“你自投罗网，用自己的命来赌一个永远不会有的机会，不觉得太愚蠢么？”
　　琳琅侧目看他：“那可不一定！自你替皇后瞒下千日劫的那日起，我就明白了，我没法儿逼反你，用尽手段都不行！但你的手下呢？他们真的会眼睁睁看着圣上杀你么？”
　　萧倬言嗤笑一声：“你毕竟不是军中战将，你也太小看渝国将士的忠诚了！”
　　琳琅也笑了：“是么？到底是我小看了渝国将士的忠诚，还是殿下小看了曜焰军的情义？本宫好歹也是皇妃，你说……如果我死在你手里，陛下会不会再度下旨杀你？这回，不会再有第二个郑庭玉了。如果陛下真要杀你，曜焰军又会不会为了救你而起兵？战火有时候就是这样一触即发的，到时候渝国内乱，我的将士们是不是就有复国的机会？我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萧倬言一步上前，出手如电，一把掐住了美丽而纤细的脖子，将她按在墙壁之上：“本王跟你赌！你是赌徒，本王更是赌徒，而且还从来没有赌输过！本王今日就明白地告诉你，即便陛下下旨杀我，曜焰军也不会反，你得不到任何好处，你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下属们很快就会下来陪你，你想象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赵翎的死到底跟你有多大的关系？”
　　“是我告诉她，要想救你，唯有一死！只有她死了，才能消陛下心头之恨！”
　　萧倬言猛地收紧手指。
　　琳琅凄厉惨笑：“哈哈……她不死，你和陛下又怎能反目成仇？”
　　“你要报仇，该来找我！明枪也好、暗箭也罢，本王都不会怨你，但你不该害死无辜之人！”咔嚓一声，萧倬言拗断琳琅的脖子。
　　梅妃毙命于刑部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