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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梅林落雪 ...

  •   金陵城郊,梅林落雪。
      那里地处偏僻原是一片净土,但近几年来,皇帝与贵妃在此相遇、皇帝与梅妃也在此相遇的故事不胫而走,又不断被演绎,来梅林“散心”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这里成了金陵贵女们的赏雪圣地。
      那日,梅林里的人被清空,进出道路被封闭,皇帝亲临此地,将赵翎葬于梅林。
      萧倬言一身素白衣衫,宽袍广袖。积雪皑皑,一脚下去,靴子深陷积雪,带出一个深深的坑洼,印下串串脚印蜿蜒至梅林深处。他走得有几分吃力,显然是生病了的样子。

      “你来了?”萧倬云独自面对着无字碑站立,淡淡问身后之人。
      “陛下!”萧倬言屈膝叩拜。
      “皇陵之中只有贵妃的衣冠冢。朕将小翎葬于此地,我想,她会欢喜些。”
      萧倬言沉默半响,竟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与陛下说话,只低声道:“多谢陛下!”
      “有些事,我想我或许该告诉你。小翎并非天生体弱,她在宫里这么些年一直疾病缠身,是因为她服下了大量的断肠草。”
      萧倬言抬头,惊异不定。
      萧倬云见他神情,苦笑道:“你果真不知道。她第一次服下断肠草,是父皇想把她嫁给皇子的时候,她让自己‘体弱多病’,想让父皇看不上她、打消将她嫁给皇族的念头。”
      萧倬言面色煞白。
      “她服了不止一次,有段时间差点儿活不下来,安国公府都准备从宗族之中另选一名女子代替她了。她原本打算,如果真的等不到你回来,她就加重分量,随你共赴黄泉。”
      萧倬言收紧拳头,指甲掐进肉中。
      萧倬云按住他的肩膀,一步一瘸渐行渐远:“朕知道,小翎不在了你恨朕,但你可曾想过,在小翎的事情上,朕有错,你也有错,是我们联手逼死了她。”

      那夜,萧倬言长跪于墓前,长长的睫毛上都挂着丝丝霜花,一上一下随着眉睫轻轻颤动。
      是我抛弃了你,害了你。
      我答应你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到。
      这辈子欠你的已经还不清了,如果有来生,你一定不要原谅我。

      漫天风雪,呜咽哀鸣。
      萧倬言伸手拂去碑上落雪,掌心抚摸着碑上的纹路,那神情温柔怜爱,似乎触摸的是挚爱之人的脸庞:“翎儿……”
      倏然,萧倬言青筋暴起,浑身发抖直至痉挛,唇角滴滴殷虹,他试图苦笑,口中却溢出更多的鲜血。他从袖中抽出三枚金针,手心翻转,迟疑一下,却未曾刺入穴道之中,他本来有办法缓解痛楚,最终却放任痛楚将自己淹没。
      断肠草发作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痛?
      他将手指插入泥土中,骨节苍白,指尖磨得鲜血淋淋:“翎儿,是你在惩罚我对不对?你还肯生我的气,就好!”

      三月春光,山花烂漫,香满金陵。憋屈了一整个寒冬的暖意,终于在春天里肆意舒展。
      灰扑扑的酒幌子,斑驳简陋的长条凳,缺了小口的青花瓷碗……萧倬言一袭布衣就躲在街边一个破败的小酒馆里喝酒。
      老帅韩毅找到他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名胡子拉碴、喝得烂醉的年轻人,就是当年那位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强行夺了他主帅之位的渝国战神。
      一起前来的韩烈几步上前:“您没事吧。”
      萧倬言将酒坛子递过去:“陪我喝酒。”
      韩毅怒了,一掌劈碎酒坛子,清冽酒水肆意流淌。
      萧倬言微微睁眼看了他一会儿,转头抱了另外一只坛子,继续埋头喝酒。酒入愁肠,烧灼感席卷而来,胃部像是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灼烧般的强烈痛楚却让萧倬言似乎喘过一口气。
      韩毅怒道:“韩烈他们跟我说,我还不信!我说靖王殿下是有分寸的人,断不至于日日街头买醉。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像个渝国战将么?”
      萧倬言微微咳嗽两声,并不答话,起身继续去寻他的酒坛子。
      韩毅脾气火爆,盛怒之下,将他的头按进碎裂了一半的酒坛子里,呛得他咳嗽连连:“我让你喝,我让你喝个够!”
      “父亲!”韩烈急忙阻止。
      韩毅一把揪住萧倬言衣领:“你让肃王殿下传话,你让我留在金陵,我千方百计地找借口,说服皇上让我留下来。你就为了让我看你这幅样子么?”
      胃部的剧痛让萧倬言清醒了几分,冷笑道:“韩老帅,我已经不在曜焰军了,也已不是大渝的战将。我想怎么活是我自己的事!”
      韩毅一把将他掼到地上:“你说你不是大渝战将?你当初怎么立誓的?一日是曜焰人、终生是曜焰人!”
      韩毅上前踹他一脚:“你小子不是挺横的么?你的果决、跋扈都被狗吃了么?你说你会把靖安军变成大渝最强的雄师,你说你会让曜焰军像烈火燎原,你说你要做渝国最强的战将。你还让老子好好看着,让老子学着点儿,让老子看清楚你是怎么打仗的!当年你小子够嚣张、够狠辣,气得老子把头发都拔了。如今,你就给我看一滩烂泥?”
      “做烂泥有什么不好?”
      “你消沉颓丧,毫无斗志。你把曜焰军丢给韩烈就完事儿了么?之前你担心军心不稳,还知道把我强行留在金陵。可如今呢?你几时学会的逃避责任!”
      萧倬言冷冷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韩帅要我担什么责任?”
      韩烈跪下道:“父亲,您别怪殿下。殿下心里委屈。”
      韩毅冷笑:“委屈?你有什么可委屈的?是陛下将你削官夺职么?是你自己坚辞不受!是陛下冤枉你了么?是你自己私纵林云,留下诸多把柄!陛下宽宏大量不追究,你倒耍起性子来了。你这个样子做给谁看,是对陛下心存怨怼么!”
      萧倬言也毛了:“韩帅慎言!我几时耍过性子,我又有何可怨怼的!”
      韩毅再激道:“君臣离心、军心动荡,秦国一个小小的反间计,就让靖王殿下俯首认输了么?殿下与陛下的情谊未免也太不堪一击!”
      萧倬言怒道:“闭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韩毅一拳砸在桌子上,碎瓷扎进手中,鲜血淋漓:“我是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你的斗志都被消磨殆尽了么,该承担的责任也都抛弃了么?”

      看着韩毅手上殷红的鲜血,萧倬言安静下来,唇角牵起一丝苦笑。是啊,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军心未稳,奸细未除,君臣之间绷紧了一根弦。但内疚和自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考虑这些。
      赵翎死了,是他亲手将她推入死地。是他一手毁掉了她的人生。他夺走了她的幸福,又夺走了她的性命。
      他原以为,他什么风浪没见过。赵翎死了,他也能好好活着。
      他原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把渝国靖王、曜焰主帅的角色完美地扮演下去,他不会放弃自己的责任。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他肩负着国家大义,他背后是曜焰手足,他不能一直沉湎于儿女私情。可午夜梦回之际,他满脑子里全是赵翎凄厉的哭声。
      他快被这种席卷而来的痛苦折磨疯了。他痛恨自己,只想折磨自己。
      他甚至有些庆幸身上的千日劫之毒,甚至愿意放任毒性发作,他愿意一遍遍去体味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这些和翎儿的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翎儿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情,一次又一次服下断肠草的?
      或许只有□□上的痛苦,才能让他稍稍喘过一口气。
      而此刻,韩毅却告诉他,即便这样也不行!他的生命、身体、情感、情绪从来由不得自己。

      韩毅也冷静下来:“明日我就回南边了。我不管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已经折磨自己三个多月了,有什么不痛快的也该发泄够了。你如果还是个男人,就好好做回靖王。”
      萧倬言苦笑:“我会的。”
      韩毅欲言又止。
      “韩恩师有什么话直说。”
      韩毅叹息道:“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我原本也不希望这样……但事实确实是,在大渝军中,有太多的人曾与你并肩作战、与你有过命的交情,或者把你当战神仰望。如今,你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军中将士的敏感神经,都会给陛下带来压力。你现在的处境比谁都艰难,你该好自为之才是。”
      萧倬言伸手暗暗压住胃部,强自稳定声音:“韩帅放心,只要有萧倬言一日,渝国就不会内乱。”
      “你让我怎么放心?你若真有十足的把握,就不会开口求我留下。”
      “我做得到。”
      韩毅轻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所有的事情要你一个人承担……委屈你了。不管发生何事,只有你还忠于大渝、忠于陛下,我这半个师傅就豁出性命去帮你。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萧倬言勉强笑笑:“韩恩师……这句话,萧倬言记下了。”
      “你……也该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我这次回来,你的身体可比以前差多了。”
      “我没事,只是这几日染上了风寒。您与韩烈先走吧。我自己会回去。”
      萧倬言目送韩毅父子离去,慢慢将头埋在桌上,等待着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疯狂肆虐,冷汗涔涔而下,唇角溢出滴滴血迹……就当最后放纵一次吧!

      一个月后,燕十三成功辞官,赖在靖王府内好吃懒做,做起了富贵闲人。他对萧倬言说:“你都不在曜焰军了,我还做什么羽卫营营主?我本就是闲云野鹤,你管不着我。”
      萧倬言根本拿他没办法。
      好在接替羽卫营营主的是离王萧倬然,倒也是值得托付之人。
      那日,晏青跑得气喘吁吁,一把揪住准备脚底抹油的燕十三:“靖……靖……靖王殿下又去烟雨楼喝酒了。”
      燕十三满不在乎道:“去就去呗,他又不是付不起银子。”
      “这……这……这是银子的事儿么?”
      “殿下这一个月来可有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没有。殿下按时吃饭睡觉,生活规律的不得了。”
      “可有像前阵子一样烂醉街头?”
      “没有。”
      “可有发了疯一样的练武?”
      “没有。”
      “你每日帮他治疗肩上旧患,他可有不配合?”
      “没有。”
      ……
      燕十三无语:“那不就得了,殿下自己有分寸,出去喝个酒又怎么了?”
      “可是……可是……”可是,殿下身中千日劫,胃部早已被灼伤,是不能喝酒的。
      燕十三疑惑道:“你最近不太对劲,可是有事瞒着我。”
      “不……不……没有,没有。”
      燕十三叹道:“晏先生,你只会治病,却治不了心!他越是正常,我才越不放心。他把什么都压在心里,可他也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他伤心自责却又不允许自己伤心自责……他如今这般克制,我倒是希望见到他前些日子烂醉如泥的样子,起码……还有些情绪。”
      晏大夫瞪了他几眼,气得吹胡子。前段日子,靖王殿下放任千日劫频繁发作,偏偏他还得配合殿下尽量瞒着。晏青曾去找燕十三劝慰靖王,燕十三不知内情居然不肯去。还是韩烈靠谱,搬动了韩老帅这才制止了殿下继续胡闹下去。
      一连数月,萧倬言偶尔会去烟雨楼喝酒,也不要人相陪。不过,他也确实有分寸了许多,每次回来,除了胃有些难受之外,倒也再没让千日劫发作过。

      那日,离王萧倬然来靖王府探望七哥,在大街上迎面撞上了燕十三。
      “燕大哥,你在看什么?”
      此刻,燕十三顾不上理他,一双眼珠子只盯着路上一位青衣公子目不转睛。
      那公子生得眉清目秀。
      萧倬然奇道:“燕将军有断袖之癖么?”
      燕十三回过神,不满地上下打量他,正事办不好,满脑子想些有的没的:“殿下,靖王托您查的事儿,查得怎么样了?”萧倬言始终未放弃核查琳琅的身份,他虽已无官无职,但宫内宫外都托人在查。
      萧倬然摇头:“还是那样,查到她是秦太傅失散多年的女儿,然后就查不下去了。”
      “秦太傅与女儿失散十多年了,从哪里捡回来一个丫头,也敢乱认?”
      “有奶娘为证。”
      “奶娘不能被人收买吗?去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查。”
      “派人去过,乡野之地光凭画像也说不太清楚。”
      燕十三思索片刻道:“她既能与封诺勾结,多半与秦国脱不了干系。”
      “梅妃知道我们在查她,为洗脱自己的嫌疑,曾主动要求陛下下令认人,不少秦国降将来辨认过,秦国人似乎确实不认识她。”
      “查个人都查不清楚,还打草惊蛇,离王殿下还真够本事的。靖王杀的人虽不少,但都是在战场上斩杀敌军。梅妃如果不是秦国人,她要么是敌国哪位将士的遗孀,要么是哪个国家的王族,换个方向查查看。”
      萧倬然叹道:“你说得倒轻巧!你自己数数,七哥灭了月氏、楚国、秦国……死在他枪下的敌将无数,范围太大了,想要查清她到底哪里来的,岂不是大海捞针?”
      燕十三一脸嫌弃地看着他。
      萧倬言郁闷道:“她的出生天衣无缝,秦太傅也一口咬定是他女儿,我有什么办法?”
      燕十三叹息一声:“先不说这个了,跟我去追刚才那人。”
      萧倬然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你莫不是真看上那小白脸了吧?”
      “小白脸?你看不出来那是个姑娘么?”
      萧倬然一脸窃笑,满脸写着“哦!我明白了!”
      燕十三气道:“你别瞎想!有了那姑娘,你心心念念的七哥总算有救了。”
      萧倬然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一会儿无论你听到什么,都别乱说话。”

      燕十三扬声道:“苏公子,请留步!”
      苏维转头,抱拳笑道:“见过靖王殿下。”
      萧倬然刚刚露出一个“啊”的表情,就被燕十三一把拍在肩上。
      燕十三介绍道:“这位是渝国曜焰军的……萧将军。”他到底没敢说,这是我十三弟。
      “今日能遇到苏公子,缘分不浅,不如我们去烟雨楼喝一杯如何?”
      苏维欣然同意。
      三人结伴来到烟雨楼,自然“偶遇”了正在独酌的萧倬言。
      苏维惊喜道:“三弟,你也在这儿?”
      萧倬然恍惚明白,这就是公审那日七哥提及的苏维姑娘了,可是她为什么会以为燕大哥是靖王?

      萧倬言淡笑,笑容却融不到眼睛里:“苏维。”
      苏维奇道:“怎么?不欢迎我?靖王殿下见到我都比你热心呢。”
      “是么?那真是多谢殿下了。”萧倬言朝燕十三拱手,眼神不善,你从哪儿把她弄来的,把她弄来做什么?
      燕十三道:“苏公子,您这位三弟似乎不欢迎我们,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搅二位了,先行告辞。”
      苏维欠身圆场道:“我三弟这几日大概是病了,言语上有所怠慢,还望殿下海涵。”
      燕十三一愣,心道你可真会护短,你明明是今天才见着他的。
      云里雾里的萧倬然被拖走,半响才反应过来:“七哥的结义妹子,为什么以为你才是靖王?”
      燕十三摆手:“你错了!你没听见她怎么叫你七哥的?她可不是你七哥的妹子,而是……姐姐!但愿这个姐姐比家里的姐姐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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