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38、愿与君同

　　萧子桓与萧倬然二人以为靖王会把他们拖去打一顿，但万万没想到，他带他们来的是伤兵营。
　　触目而及，全是重伤的官兵。
　　满地污血横流，呻吟声此起彼伏。
　　一人头骨开裂，血流披面，奄奄一息。一人手臂折断，断面戳出森森白骨。一人大腿齐根被斩断，拖在泥地上往前爬，污血混着泥浆。一人眼睛被刺穿，眼珠连着一点儿皮挂在脸上晃荡，眉下只留一个黑漆漆的血洞。一人腹部被刺穿，黄黄绿绿的东西流了一地。一人全身皮肤烧焦，血肉模糊，红红的血泡炸开，嘶嘶作响。
　　各种疮口腐肉丛生，恶臭发黄，流出淅淅沥沥的脓血……
　　一名伤兵半身溃烂，一手抓住萧倬言的脚踝，目光恳求。
　　军医上前查看了他的伤势，然后冲萧倬言摇摇头，没救了。
　　那浑身恶臭的伤兵艰难开口说话：“元……元帅……给个痛快。”
　　萧子桓从未见过这么惨烈的伤兵。饶是萧倬然上过几次战场，也从未亲眼目睹如此惨烈的场景。二人忍不住转过头去，吐了一地。
　　萧倬言紧紧抱住那个溃烂的伤兵：“你的家乡、家人姓名……”
　　伤兵点头：“都……留下了。”
　　萧倬言手中寒光一闪，从后心一刀毙命，鲜血溅了满手、满脸。

　　萧子桓和萧倬然刚刚吐完，回头就看见萧倬言手起刀落的一幕。
　　萧倬言满脸是血，脸色惨白如霜，真正如地狱修罗一般。
　　萧子桓一脸惊恐。为什么？为什么除了在战场上杀敌，屠刀还必须落在自己人身上？
　　萧倬言冷冷道：“这样就受不了了？你们听过骨头碎裂的声音么，你们见过肠子从自己的肚子上流出来么，你们试过在战场上亲手了结重伤的兄弟么，你们喝过人血、尝过死人肉么？你们目睹过腐尸如山、满地蚊蝇么？”
　　萧倬言每问一句，萧子桓就后退一步。
　　“就你们这幅怂样，还敢哭着喊着要上阵杀敌？”
　　萧子桓转头，吐得昏天黑地。
　　萧倬言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压在树干上：“你以为战争是什么，是金陵城中说书先生讲的话本？你以为战场是什么，是你好勇斗狠满足男人虚荣的地方？你又以为英雄是什么，是天命神授、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战神与传奇？那不过是千万士兵们用断手断脚、肠穿肚烂、血肉成泥换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错了！”萧子桓心中骇然，目光中已经有了恳求之色。
　　萧倬言目光冰冷决绝：“你说你要上战场，你可知道你一剑出去，要么是别人的鲜血喷溅在你脸上，要么是你死在别人手里！”
　　萧子桓颓然坐倒在泥地里。
　　萧倬言拂袖而去，没有再回头。他知道自己的话重了，但他必须下重药、下狠药，绝了萧子桓亲上战场之心。也必须让他永远记住，不要轻易发动任何一场战争。

　　萧子桓撑住额头，掩住眼角落下的泪：“萧倬然，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七叔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萧倬然坐在他身旁，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不，七叔对你寄予厚望！你根本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多看重你。”
　　萧子桓惨笑：“看重？在他眼中，你比我强多了，他肯亲自教导你，却从不肯让我上战场。”
　　萧倬然认真盯着他，正色道：“子桓，你错了！你可知他为何答应将我带在身边，一点一滴地教我上阵杀敌？”
　　“是因为你比我勇敢、比我坚定。”
　　萧倬然摇头：“不是因为我坚定，不是因为我有保家卫国的决心，更不是因为我的软磨硬缠。是因为七哥发现，我与你虽隔着辈分却是你最好的朋友。那天我去找他，说了一堆豪言壮语，七哥一笑置之，完全不予理会。但当我说‘我想助你一臂之力’的时候，七哥却认真听进去了。因为这句话，七哥答应做我的师父，甚至愿意把他所会的一切倾囊相授，但他只有唯一一个条件——他让我当场立誓，此生为你所用！绝不背叛！”
　　萧子桓震惊地看着他。
　　萧倬然扶住他的双肩，眼神清澈：“你知道七哥为什么命我从皇族侍卫做起么？起先我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七哥当年就是陛下的侍卫。他或许希望我和你，能成为他和陛下那样的君臣。”
　　萧子桓还是没有明白。
　　“七哥与我说得十分明白露骨，他要我做你手中的棋子，终生为你所驱策。如果我愿意，他就倾囊相授，如果我不愿意，他也绝不勉强。他让我就此绝了上战场的念头，和你一起在后方待着，安心做一个金陵城里的纨绔王爷。”
　　“七皇叔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还不明白？”萧倬然急得抓住萧子桓的肩膀：“你是渝国储君，是陛下唯一的皇子。你迟早需要掌控军方，但七哥不愿让你经历那些残酷。为了他日你能顺利掌控军中势力，他替你找了一个替身，替你去经历战场上的那些血雨腥风，替你掌控军方。而我，就是那个合适的替身。”
　　“这不可能！这对你不公平！”
　　萧倬然笑了：“七哥也是这么说的，他说，这场交易没有公平可言，我注定要吃亏。只是，这个替身我当得心甘情愿。”
　　萧子桓厉声道：“萧倬然！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能让你替我做这些事？”
　　萧倬然也站起来低吼一声：“你嚷嚷什么？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又不是为了你！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就最崇拜七哥，他的一切我都愿意去效仿，他愿意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也愿意为你做到一样！”
　　“萧倬然，你什么狗屁逻辑，我的命值钱你的命就不值钱么？”
　　萧倬然笑道：“在遇到我七哥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命挺值钱的。但遇到他之后，我常常会想，他为什么能为陛下、为渝国、为曜焰军，甚至是为军中每一个微不足道的将领，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
　　萧子桓叹道：“在他心里，家国、情义比一切都重要。”
　　“所以啊，我也想试试，试试七哥那样的人生。哪怕艰难万分，我也想做一名顶天地里的男儿。七哥说，我的责任是替你守护渝国的疆土，而你的责任是为渝国百姓做一名合格的储君。只是分工不同，我并不是为了你牺牲，你也不必心怀歉疚。”

　　曜焰军，军帐。
　　帐外守卫森严，非主将不得入内。
　　十三殿下萧倬然“级别不够”，也被拦在帐外急得干跳脚。
　　帐内，各营营主神色凝重，显然有机密要事相商。
　　萧倬言以腰刀划开沙盘：“林云一直以为我军会从函谷关攻入临安城，以为两军的决战会发生在函谷关的天险处。昨晚，我已同卫铮和燕十三商议过了，以三营兵马伪装成大军主力，引林云入函谷关，真正的主力则绕道旗云道入临安城。”
　　孙小雨奇道：“林云一定会上当么？他若看透我们的部署，不去函谷关呢？”
　　萧倬言起身道：“有这个可能！不过，我有办法引开他。”
　　“元帅的意思是？”
　　“我亲自去函谷关，他一定会跟去。”
　　沐清急道：“不行！太危险了。”用三营兵马诱敌，在函谷关与秦国主力正面对决，等于是将这三营兵马送入虎口。
　　燕十三也明白，每次萧倬言遭人反对一定是他又做了要命的决定。曜焰军早已习惯了他的各类决断，但只有在关乎靖王生死的事情上，营主们才会一致“造反”。
　　前锋营营主沐清冲燕十三发火：“你是羽卫营营主，昨晚你就跟元帅商量出这种结果？”羽卫营的职责是保护元帅的安危，你懂不懂！
　　燕十三无奈摊开手。你行！你劝来试试？
　　卫老夫子沉吟道：“以三营兵马引秦军主力入函谷关，太过凶险，这三营人马怕是……”
　　萧倬言接口道：“以我们现在的兵力，若要保证顺利攻下临安城，最多只能让诱敌者带走三营人马。”
　　韩烈一直沉默着，此刻忽然插口道：“我同意殿下的诱敌之计……”
　　“韩烈，你他妈什么意思！”葛二愣子当即开口骂人，这是陷元帅于死地。
　　韩烈理都不理他，接着道：“由我带兵诱敌，殿下带兵入临安。”
　　葛二愣子被噎了个跟头，赶紧闭嘴。
　　“我才是前锋营营主，该我去！”沐清请战。韩烈你又凑什么热闹。
　　哼，都挺能耐的！萧倬言丢开腰刀，冷笑一声：“你们谁有把握林云一定会跟着你？谁又有把握能一直拖住他？事到如今，大家都能看得明白，林云为我而来，我不动，他绝不会动！
　　我若不去函谷关，林云也不会去。我若带兵绕道旗云道，林云只会跟着我走。这样一来，无非是让两军再来一次血肉相博，这种玉石俱焚的打法，你们还不够厌倦吗？”
　　“……”众人沉默了。
　　不能再等了！这种疯子般的打法两败俱伤！萧倬言在一片静谧中，一掌将秋水长天拍在案上：“就这么定了！既然林云要的是我，我就给他这个机会。只要引开秦军主力，韩烈必须拿下临安、攻入王城。韩烈，你需要多久？”
　　“七天！”韩烈心头酸涩，萧倬言这是用自己的性命为全军铺路，但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卫铮低声问道：“把秦军主力留在函谷关……七天，殿下……您……有把握么？”
　　“有！”萧倬言掷地有声。
　　沐清朗声道：“前锋营愿随殿下入函谷关！”既然劝不住，就随他同生共死吧！
　　韩烈道：“末将恳请追随殿下，前往函谷关。”
　　钟石头道：“诱敌之事，魑魅营责无旁贷！”
　　“末将也愿前往。”
　　……
　　主帅都能不顾性命地为众人铺路，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众将悲伤过后，豪情顿起，纷纷请求追随，随主帅赴死也不枉此生了。
　　太子萧子桓刚想开口，被萧倬言打断：“你想都不用想！”
　　“你们这是去送死！”燕十三在一片激越之中，最不和谐。
　　萧倬言冷冷扫他一眼，问道：“还有谁愿前往？”
　　其实，在场除了羽卫营的燕十三还在咬牙切齿之外，其余将领均已全部表态，愿意追随靖王“去送死”。所以，这话摆明了是问燕十三的。
　　燕十三单膝跪地，恨恨道：“末将愿往！”
　　萧倬言微微勾起嘴角，小样儿，我还不了解你？“韩烈留下，卫铮留下，众人听他二人节制，攻入临安就拜托你们了！”萧倬言深深一揖。
　　韩烈郑重承诺：“七天，末将一定拿下秦国王城！您要等着我回来！”活着等我回来。
　　萧倬言旋即下令：“沐清、燕十三、钟离跟我去函谷关。”既然要伪装成大军主力，实力最强的前锋营，能死战到底的魑魅营是最好的选择，为了增加这是大军主力的可信度，羽卫营也必须跟着。自从楚国的坪城之战之后，林云格外注意羽卫营的动向，如果他不带上羽卫营，林云或许会起疑。还有一层考虑萧倬言没说出来，韩烈不在、卫铮不在，如果他有个万一，这三营剩下的人马，或许只有燕十三能把他们活着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