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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猎场之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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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梁玉栋、朱兰碧华,皇后的寝宫一派雍容大气之象。
那夜小雪初融、灯火阑珊,空气中浸润的寒意宛如无声暗流潜涌而出。
一个萧索清冷的身影跪在大殿之中,摇摇欲坠。
卓言奉皇后懿旨入宫,正在满腹疑惑,就看见了殿中跪着的那个清丽背影。
卓言心中一惊,撩衣下拜,问道:“娘娘,有人惹您不快了么?”
皇后示意他起身,神色温婉:“七弟别那么生份,叫声皇嫂就是了。多日不见,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被人骑到头上也不吭声。”
卓言霎时明了,赵翎如今跪在皇后宫里,是皇后为他“报仇”来了。
这宫中耳目众多,又有多少事情能瞒得住皇后?
更何况赵翎几乎不顾死活、动作频繁,想不惹人注目都难。
卓言复屈膝求情:“娘娘,本没什么大事,娘娘何苦为微臣出头?”
皇后觉得奇怪了,七弟对“敌人”可从未手软过:“你几时变得这么好欺负了?当年淑太妃欺负你,你可从来没让她好过。”
卓言笑道:“对付淑太妃那是外御其侮,如今关起门来,自家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是微臣伤人在前,贵妃娘娘一时小孩儿心性,也没干出什么出格的大事儿,娘娘就饶了她吧。”
“据我所知,你在她手底下可吃了不少苦头,这样都还不算出格?陛下也是忙糊涂了,居然容她至此。”皇后颇有几分不忿。
卓言微微一愣,忽然间就想明白了一件事,赵贵妃动作那么多,陛下未必全部知情、但多少都会知道一二,既然陛下一直未曾发话,又曾让他“多多担待”,就是不想追究赵翎的意思。
如今,皇后突然向赵翎发难,怕是陛下并不知情。
思及此处,卓言郑重道:“娘娘,不管怎么说,贵妃娘娘都是安国公的嫡长孙女,如今天下初定,正是需要宗亲们鼎力支持的时候。微臣知道,娘娘是心疼我,但何苦为了微臣让陛下为难呢?”
就知道会这样,七弟从来都是委屈自己。
皇后叹息一声:“别看你在外头嚣张,却是个宁愿委屈自个儿的烂好人。你为陛下容她,这份情皇嫂心领了,你随我来。”
二人走到赵翎身前,赵翎身子本就虚弱,此刻已是脸色煞白,只是神情淡漠、无悲无喜,竟似浑不在意一般。
皇后正色道:“赵贵妃,本宫实在不懂你,自你入宫以来也算是懂分寸、知进退,从不与人争什么。这回偏偏为了你哥哥去为难朝廷重臣,你以为言儿当真是怕了你么?他随便伸个手指头都能捏死你,卓将军只不过不屑与你计较罢了。”
赵翎冷笑:“卓将军位高权重,怕是根本就不屑捏死我。”
皇后面露愠色:“陛下专宠你,我不管。你给陛下甩脸色,我不问。你清高孤傲、处处树敌,我也可以担待。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言儿下手,更不该用你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去侮辱卓言这样的人。你没上过战场,没见过将士们的浴血,所以很多事你不懂。你不明白,你我这些宫妃们今日能在宫中锦衣玉食、勾心斗角,只不过是因为前方将士们以命相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了大渝一方安宁!”
这话说得颇重,卓言听得汗颜,跪下俯首:“娘娘言重了,微臣当不起,求娘娘让贵妃娘娘起身吧。”
“都起来吧!你可以回去了。”
赵翎在侍女的搀扶之下缓缓起身,嘴角轻勾,露出淡淡的嘲讽。
皇后忽然神色凌厉:“你下次若还敢对卓将军下手,休怪本宫容不得你!本宫带大的孩子还轮不到别人欺辱!”卓言不与你计较,我却能夺你性命。
“娘娘!”卓言急唤一声,内心无比愧疚。
赵翎一路走一路笑,笑得浑身发颤,眼泪溢满眉睫。
怎么就忘了呢,卓言如今权倾天下,还是皇后娘娘养了十年的孩子,谁能轻易欺负他?
赵翎扶住路旁花枝,忽觉腹痛如绞,一时咳嗽连连,喘不过气来。
她抬手轻掩,点点血沫染红了月白色的襟袖,看上去像是红梅迎雪怒放,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
赵翎在宫中本就时常生病,这回又是一病数日。
皇帝知道,她因为为难了卓言,被皇后罚了,但眼见她日渐消瘦、郁郁寡欢,又心生不忍。
赵翎突发奇想,想去猎场射箭,皇帝即刻答应了,百忙之中抽空陪她。
顺便也把卓言叫上了,皇帝私心想着二人都是心性爽朗之人,国舅的断腿又早好了,总不能一直心存芥蒂就此结了仇,些许小事说开了兴许就能一笑泯恩仇了。
卓言表现得倒是大度,皇帝能看出来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确实并不计较贵妃的冒犯,反倒因为贵妃被罚而心存歉疚。
皇帝虽然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只要他喜欢,卓言素来都是无原则的包容,所以也并不奇怪。
赵翎身子虚,十分怕冷。皇帝双手圈着她,教她弯弓射箭。
射偏了几次之后,赵翎兴致缺缺。
卓言一直低着头,落后几步远远跟着,谨守着为臣之仪。
待到日头偏西,霞光漫天,寒风袭袭而来。
赵翎裹着狐裘缩成小小的一团,却是止不住的咳嗽,脸色苍白而透明,身体剧烈抖着,像是要把整个肺部都咳出来。
皇帝提议回宫休息,赵翎却突然使性子不肯走了,口中道:“我今日要是射不中,就不回去了。”
卓言见皇帝温言细语地小声哄赵翎,一时怔忡,他从未见过三哥这般温柔、有耐心的样子。
卓言指尖轻弹,丢掉手中把玩的枯草,几步上前道:“娘娘,这样玩儿没意思,我们玩个刺激的!”
“哦?七弟有什么好提意?”萧倬云笑了,就知道七弟看在他的份儿上,一定会向贵妃主动示好、化解恩怨。
“靶子是死的,但战场上人是活的,贵妃娘娘这样学射箭,哪里学得会?不如我来当会动的靶子,娘娘试试射我手中的靶心。”
萧倬云低声道:“胡闹,万一伤着你怎么办?”
卓言大笑:“陛下也太小看微臣了,要是贵妃娘娘都能伤到我,我也不用在军中混了。”说话间飞身取了箭靶,跃出数十米远。
萧倬云心想也是,卓言岂是那么容易被伤到的。
赵翎目光凌厉,仿佛一下子来了精神,也不废话,突然就弯弓搭箭。
烈烈寒风之中,她一袭素色衣衫衣袂翩飞,弓满弦响之际,黑羽箭激射飞出,一箭正中卓言手上的靶心。
“好!”场上一片喝彩。
几箭下来,赵翎如有神助,几乎箭箭命中红心。
萧倬云微微莞尔。他算看出门道来了,赵翎的射箭技术其实并非一片空白,先前应该曾有人教过她,但她也还达不到百步穿杨的地步,更何况卓言一直在跑动,她哪里就能箭箭命中靶心?只不过,七弟这哪里是在躲箭,分明是尽力飞跃腾挪,将靶子的红心往箭上凑。
这死小子倒会逗人开心。
萧倬云禁不住想调侃几句,还没出声就发现场上突起惊变。
赵翎咳嗽一声,手跟着一抖,一箭射偏。
箭矢寒光凛凛,直奔卓言的肩膀而去。
卓言本可轻易躲过,但偏偏像被惊到一样,一动不动,直至箭矢没入左肩,层层鲜血浸透蓝衫,淅淅沥沥顺着指尖下落。
“七弟!”萧倬云急忙赶过去。
赵翎手中长弓“咣当”落地,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
她像被那铿锵之声惊到一样,忽然惊恐万分、面无人色。
卓言按住左肩笑笑,却不知那笑容其实很苦涩。
他一向不看她,但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看清了她的表情,如此清楚分明——
她弓满弦张、神色冷冽,眼神如冰似雪、裹狭着无穷无尽的恨意。
那一刻,她瞄准的不是箭靶、不是他的肩膀,分明是他的心脏。
她想杀他。
她是真的想杀他。
卓言不知怎么了,被那一瞬间凄楚决然的眼神惊到,就那么一晃神,傻傻站在那里任凭箭锋来袭。
既然赵翎想杀他,他或许只是想看看,如果他真的一动不动,赵翎是不是就真的一箭射向他的心脏。
好在最后赵翎到底偏了几分,箭矢没入肩膀。
“我没大碍。娘娘吓坏了,皇兄先送她回去吧。”
猎场的侍卫随从一阵儿手忙脚乱。
卓言倒是神色淡定,从随身行囊里取出白绫,扎紧血脉、延缓血流速度,咬牙深吸一口气,单手拔出箭矢,鲜血溅了满手。
他紧抿嘴唇、微微蹙眉,又摸出金疮药、咬开盖子,上药包扎。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再熟练不过。处理外伤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
萧倬云命人先送赵翎回宫。
他盯着卓言看了好一阵子,脸上阴云密布。
卓言心中忐忑,他确实太胡闹了些,三哥怕是生气了。
“三哥……”
萧倬云黑着脸,一言不发。
行至猎场外围,侍卫牵来两匹汗血宝马,萧倬云飞身上马:“跟我回宫。”
卓言右手捂住肩膀,左手疼得有些抬不起来,但此时萧倬云一脸冷酷、正在气头上,他哪里敢有异议,只好伸手勒住缰绳,准备上马。
萧倬云又冷冷道:“谁准你骑马了?”
“是。卓言知错了。”他低头苦笑,这一关怕是不好过了,示意侍卫们将马牵走。
萧倬云策马扬鞭,马蹄溅出滚滚烟尘,一骑绝尘。
卓言懂他的意思,这是要照老规矩罚他。
猎场距未央宫十几里。
卓言一路疾奔、不敢怠慢。
他不敢落后太远、迟到太久,只能强忍着肩膀上的伤,一路狂奔,到后来却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追不上汗血宝马的速度。
赶至未央宫甘泉殿时,卓言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放下扶着左肩的手,强忍着肩上剧痛微微吸了一口气。
此时,萧倬云已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了,正襟端坐在几案旁批阅奏章。
太监引领着卓言一路进入大殿书房,见他进去了,还将门掩好了。
卓言举目四顾,房内居然连一个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没有。
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虽然他已经很乖觉了,但三哥显然还没有消气,这是要收拾他了,赶走太监宫女是在给他留面子。
既然都准备给他留面子了,那这一关,显然不会那么好过。
卓言心中愧疚,自己这次也的确太浑,真是不顾性命的冒险。
他冲着几案端正跪了下去,手指并拢放在身侧,腰杆挺得笔直如松,以一种极为恭敬严苛的姿势跪在那里,不敢稍动。
萧倬云本是满腔怒火,诚如七弟所言,堂堂曜焰主帅岂是一个小女子能伤到的。
可他偏偏就是伤在了赵翎手下。除了故意,绝无第二种可能。
卓言一路疾奔而来,伤口只在猎场简单包扎了一下,此刻渐渐裂开,里衣外衣层层浸染,好在他常年习惯穿深色衣衫,墨蓝色的外袍之下,血迹并不那么显眼。
萧倬云本想晾他一会儿,偏偏手上公务繁杂,边上又没人提醒,一不留神就晾了他整整一个多时辰。
再看他时,卓言早就撑不住了,脸色苍白,额间渗出粒粒冷汗,袖口之下露出的左手蜿蜒着道道血迹,血珠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上已然积了一洼鲜血。他眼神已有些涣散,却偏偏维持着最为严苛的跪姿,一分一毫都没有动过。
萧倬云心疼了,明知罚得太重了,面上依旧冷冷的,沉声问道:“到底为什么?”
卓言咬住下唇,犹豫一下道:“贵妃娘娘对臣弟有怨,臣弟想做个了解,就此消了她的气。”
萧倬云指尖轻叩几案,冷冷道:“你以为赵翎是安国公的孙女,朕不敢动她,就只能压制你?你以为朕会像父皇一样,为了大局处处委屈你?还是你以为朕宠溺贵妃,不惜伤了肱骨之臣?”
“臣弟没有这么想。臣弟知错。”卓言俯身叩首。
萧倬云的怒火又蹭蹭上涌:“你哪里知错?你恐怕还自以为大度,自以为委曲求全化解恩怨吧!你在猎场当靶子已属不智,朕当你一时小孩儿心性,忍了,你却不闪不避让自己受伤。你这是陷朕于不义!你是什么人?你还是当年那个无人照拂的孩子么?你如今在大渝是什么身份、在军中又是什么地位,此事传扬出去,朕就是个为博红颜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卓言心中一惊。他只顾着自己,却忽略了陛下的立场,也忽略了此事会给陛下带来的麻烦。
“臣弟任性妄为,有负皇兄教诲,请陛下重责!”此刻倒是真心实意地愧疚起来。
“今日暂且饶你,你要是再敢胡来,看朕不打断你的腿!”
“臣弟真的知错了。”卓言叩首认错。
“起来吧。”
卓言的膝盖早就跪得疼痛难当,头也有些昏沉,右手扶住左肩艰难起身,见萧倬云盯着他,又赶紧将手放在身侧,站直了身子。
萧倬云到底有些不忍:“回去吧。先去找御医瞧伤,别以为自己真是铁打的。”
“是。”
淑宁宫中,赵翎死死搂住白狐斗篷,浑身抖个不停,每一寸血肉都凉了个透。
她怀抱一整坛子女儿红,不停地猛喝,喝得眼睛发亮、雾气氤氲。
猎场那殷红的鲜血如红梅怒放,霎时在眼前晕染开来,挥之不去。
她阴险毒辣、蛇蝎心肠。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残忍了?
“娘娘,求您别这样。”贴身侍女嫣儿很久没见过她这么失态了。
“去,去把匣子里的画拿来。”赵翎泪盈于睫,仰头咽下喉中烈酒。
“娘娘,求您别再看了,别再折磨自己。”
赵翎嗤笑:“好,连你都不听我的,我自己去看。”
长卷缓缓铺开,丹青素墨、妙致毫巅、画得煞是传神。
画上的女人发鬓微垂、红衣似火,在漫天梅树下言笑吟吟、明媚灿烂,仿若正午骄阳其光灼灼,把一树梅花的绝美全都夺了去。
那女人分明是赵翎的模样,却又完全不是赵翎的神情。
那女人笑靥如花、无忧无虑,仿佛明媚春光铺洒大地。
而如今的赵翎却是清冷萧索、满腹杀机,如冬日的霜雪浸人心底。
赵翎苍白的脸上泛出酡红,已有八九分醉意,看着那画嘻嘻直笑,咯咯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她凝视着画上的女人,冷厉的神色忽而变得万般温柔缱绻:“你把我画得可真好看啊。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呢。”
等到满树梅花落。
等到渡口积雪融。
等到未央宫里灯灭、人残、心死……
你怎么还不回来?”
嫣儿哭道:“娘娘,您别这样,别这样糟蹋自己,您既然说画这幅画的人已经不在了,您就彻底忘了他吧。”
赵翎轻轻抚摸着那幅画,唇边笑意尚未散去,泪珠就已然扑面而来:“是啊,不在了,回不来了。你答应过我,回来一定娶我,你说过此生绝不相负。我就等着你,一直等着你,就算是死也要等你回来。可你怎么能死了呢?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
她越说越糊涂,终至于声声低泣,哀婉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