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君臣》归云燕

19、皇亲国戚

　　那日，卓言一袭黑衣素服闲来无事在街上溜达，瞧见一堆人围在一处大宅前哭哭啼啼、呼呼喝喝。
　　近前一看，不知哪家的“小霸王”在当街抢亲，搞得颇为难看。
　　一朱紫华服的男人强行拽着一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还指使众家丁把明晃晃的刀架在几位老者的脖子上。
　　这么狗血的故事好久没在金陵城中见过了。
　　卓言本没有英雄救美的意思，但在人群中看见一熟脸儿。
　　原来，被抢的小姑娘是曜焰军虎贲营副将徐茂林的未婚妻。
　　徐茂林本也是有品级的武将，原本也挺横的，但双方打起来了，小霸王仗着人多挟持了小姑娘的家人，逼着徐茂林当街下跪退婚，不跪就砍了两位老人家。
　　卓言一眼认出了徐茂林，徐茂林却未曾在人群中认出一袭布衣打扮的卓言。
　　眼见徐茂林当真下跪了，卓言颇有几分不高兴了。
　　论官职，徐茂林是朝中正经武将，这脑满肠肥的小霸王哪里蹦出来的？
　　论人多势众，徐茂林只要叫上一队兄弟，脸一蒙、谁也不认识，随随便便就能收拾了这群乌合之众的家丁。何至于被人逼得当街下跪这么难看？
　　曜焰军的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随便欺负了？
　　卓言二话不说，走过去抬脚就踹人……
　　踹的却不是那小霸王，而是徐茂林。
　　徐茂林被踹懵了，“他娘……”刚准备开口骂人，抬头看清来人，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又憋了回去。
　　卓言冷冷斥道：“滚蛋！丢不起那个人！”

　　“小霸王”分不清卓言是敌是友，呵斥道：“你干什么的？”
　　卓言抬手夺了家丁手上的棍子，一棍横扫在那小霸王的腿上。
　　一声凄厉的惨叫，小霸王抱着腿满地打滚，鬼哭狼嚎。
　　众家丁蜂拥而上，扶人的扶人、打架的打架。
　　卓言几下解决了那群酒囊饭袋，回头斥责徐茂林：“老婆被人抢了，打架你不会么！”
　　徐茂林一头冷汗，心中暗道，您倒是不怕惹事儿。
　　小霸王杀猪般的惨叫，发现自己的腿竟被一棍打折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吃过这种大亏，
　　又哭又嚎地大喊：“你竟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们主子乃是当朝国舅！你不要命了！”
　　卓言冷笑：“陛下的女人多了去了，这金陵城里随便丢块儿石头就能砸个国舅。我今日就是打你了，又如何？”哪里来的阿猫阿狗？
　　小霸王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了，旁边的家丁蛮横道：“我们是安国公府的人，我家主子是赵贵妃的亲哥哥、安国公的嫡长孙，你竟敢伤我们家主子？你等着！”
　　赵贵妃？安国公？卓言沉默片刻。
　　家丁趁机道：“怕了吧，报上名来。等着我们家老爷找你算账。”
　　徐茂林心中暗道，坏了，元帅最瞧不起那些个皇亲国戚，他们不说国舅还好，一说是国舅，以元帅的性子，岂不是更往死里打，别惹出什么大事来才好。
　　卓言自报家门：“曜焰军卓言。回去告诉安国公，人是我打的，我等着他来找我算账。”
　　一群家丁将赵国舅抬上轿子，赵国舅还在哀嚎，并放出狠话让卓言“等着”，等着赵家找他算账！
　　卓言一直“等着”，但国公府忽然没了下文了，连个骂人的帖子都没有。

　　数日后，卓言入宫见驾，本没什么大事，却是第一次被拦在甘泉殿外。
　　下令拦他的是皇帝新册封的皇贵妃，安国公的嫡亲长孙女赵翎。
　　安国公代表着宗族势力，在萧倬云的夺位之战中，赵翎的出嫁为他奠定了最后一局。因此，萧倬云对赵翎一直颇为善待，甚至是宠爱有加。
　　赵翎其人有倾城之貌，但整个人冷冰冰的，像一块儿会移动的冰雕，宫中一度盛传她是不会笑的祸国妖物。
　　卓言在大风雪里站了一个多时辰，赵翎才命人将他带进偏殿。
　　卓言撩衣下拜，屈膝见礼：“微臣拜见贵妃娘娘”。
　　赵翎坐在主位上，十指纤纤，轻拨兰花青瓷盏，一口一口慢慢呷着茶，半响没搭理他。
　　卓言跪在冰寒刺骨的青砖上，又被晾了半响。
　　这种“阵仗”卓言熟悉，只是未曾想过会发生在赵翎身上，这是摆明要找麻烦了。
　　卓言眼观鼻、鼻观心，泰然自若，甚至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满殿的太监宫女都是一头冷汗，卓将军位高权重，贵妃娘娘的“下马威”给得太大了，这事儿怕是难以收场。
　　若是以往，卓将军求见皇帝，借太监八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不通传。
　　可此刻，皇贵妃说皇帝睡了，不得打扰。
　　若是别的娘娘，他们也就宁得罪娘娘不得罪“杀神”了。
　　现下麻烦大了。
　　一位是宠冠六宫，对陛下都敢甩脸子的皇贵妃，另一位是杀人不眨眼、权倾天下的曜焰主帅。这两位别苗头，无论谁胜谁负，死的一定是他们这帮奴才。
　　大太监李公公暗叹自己流年不利，已经预着等会儿卓将军在陛下面前告一状，他就准备挨板子了。

　　赵翎见卓言不理她，也觉着无趣，冷冷命卓言起身，又命贴身宫女奉茶。
　　卓言也一直默不吭声，简直当赵翎不存在似的。
　　“让卓将军在外久等，是本宫怠慢了。”赵翎不施粉黛、一支素钗别在头上，亲自捧了茶盏款款而来，煞是动人。
　　卓言低头称谢，丝毫不关注赵翎的倾城之貌。
　　赵翎淡淡看他一眼，眸光清冷、似笑非笑，突然一阵儿急促的咳嗽，身子一抖手一歪，一盏茶“哐当”一声悉数泼在卓言的手上。
　　卓言手一抖，闷哼一声。
　　赵翎这死丫头用的可不是能入口的温茶，而是一杯烧得滚烫的沸茶。
　　她分明瞧见卓言双手虎口之处尚有新痂，她是看准了泼下去，一盏茶全泼在伤口上。
　　饶是卓言能忍，也还是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眉心紧蹙，双手疼得发抖。
　　赵翎等着卓言被激怒。
　　结果他什么都没说，甩掉袖子上的水渍，神色自若，连一个愤怒的眼神都不曾给她。
　　这算是极度轻蔑么？还是根本就懒得看她？
　　赵翎旋即告罪，说自己身子不好，手没拿稳，弄脏了卓将军的衣服。
　　只是这话说得颇没有诚意。
　　卓言将衣袖往外拉了几分，遮住手上被烫得血肉模糊的伤处，淡淡道：“小事一桩，贵妃娘娘不必挂怀。”

　　萧倬云这一觉从下午睡到日头偏西。
　　皇帝总算醒了，李公公赶忙通传，说卓将军在偏殿等候多时，没敢说更多的，贵妃和权臣之间的恩怨，容不得奴才多嘴。
　　萧倬云问卓言：“你几时来的？这帮奴才也不叫醒我？”
　　一句话，太监宫女们心虚，呼啦啦吓得跪了一地。萧倬云微微一愣，他有那么吓人么？
　　卓言笑笑：“皇兄别吓唬他们，臣弟才刚到一会儿。”
　　李公公大大松了一大口气，心中暗暗感激，不管为了什么，卓将军竟然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肯如此担待，送了他一份儿天大的人情。
　　萧倬云拉过赵翎的手，“介绍你认识，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翎，漂亮吧？”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卓言依旧屈膝见礼，给足了面子。
　　赵翎还蹲身回了个礼，并不答话。
　　萧倬云笑道：“一家人，别来那些虚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小翎，你先下去吧。”
　　赵翎告退。

　　卓言在萧倬云的示意下坐下，忍不住问：“皇兄叫她小翎？”
　　“是啊。我叫她翎儿，她不乐意，只好叫小翎了。我倒是想起来了，你好像得罪她了。怎么得罪的，我们七爷该知道吧？”
　　卓言苦笑：“知道。”
　　“七爷厉害啊，当街断了国舅的腿！还说什么陛下的女人多了去了，大街上随便丢块石头都能砸中一个国舅？”
　　随口编排皇帝，这事儿可大可小。
　　卓言只得复屈膝跪下认错，心中暗道，今日真是倒霉透顶。
　　萧倬云笑道：“朕有那么多女人么？金陵城里有那么多国舅么？”
　　“臣弟知道错了。”卓言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好了！我就随口问一句，你少装可怜，起来吧。赵家意遇上你算他倒霉，这金陵城里安国公不敢惹的人还没几个，偏偏你是其中之一。此事又是他们理亏在先，只好哑巴吃黄连。不过你也太嚣张了些，一点面子都不留。”
　　“我要早知道他是贵妃娘娘的亲哥哥，定会手下留情。”卓言起身答话，没敢再安安稳稳地坐下。
　　萧倬云狐疑地看他一眼：“你不是最厌恶皇亲国戚仗势欺人么？若是知道他是国舅还会手下留情？你不把他另外一条腿打断啰？”
　　卓言无奈道：“皇兄，我认真的。”

　　萧倬云忽然叹息一声。
　　“皇兄何事烦扰？”
　　萧倬云看他一眼：“我的烦恼你不会懂。”
　　“皇兄不说，又怎知我一定不懂？”卓言拢了拢衣袖，将手上的伤遮个严实，接过太监们递过来的紫砂盘龙壶，习惯性地站在萧倬云身侧亲手为他斟茶。
　　萧倬云恍悟他站了半天了，示意他坐下命太监上茶：“我的烦恼来自于小翎！”
　　“皇兄不是喜欢贵妃娘娘么？”卓言低头呷一口茶。
　　“是啊，我在梅林第一眼看见她就喜欢她。漫天落花，初雪消融，她就那样在梅花树下舞枪，当真是冰肌玉骨。怎么形容呢？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孩手握一杆跟她格格不入的战将长枪，一招一式都飞扬肆意，也是奇怪得很。从那以后，我常常去梅林看她，真真像个傻子一样……”
　　卓言默默听着。
　　“我不能再上战场，这小丫头的飒飒英姿着实让我着迷。她在嫁给我之前病了大半年，父皇说她不吉利，曾经打消了将她纳入皇室的念头，后来还是我亲自去向安国公求娶的。当日，虽是为了你的事急于向安国公示好，但我也是真心喜欢她。只可惜她嫁给我之后，身体一直不见好，最严重的几次还生病咳血。在宫里，她一直都冷冷清清的，没什么朋友，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在意，别人讨好她她无所谓，别人欺负她她也无所谓。我就没见她笑过，说句不怕你笑的话，为博她一笑，我都快变成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了。”
　　卓言听他说“不能再上战场”的时候，手微微顿了一下，听完整段，淡笑着安慰道：“皇兄以赤诚相待，贵妃娘娘总有展颜的一天。”
　　“希望如此吧。我告诉你这些，是望你多多担待几分，她若因国舅一事为难于你，你看在我的面子上……”
　　“皇兄放心，不管发生何事，臣弟都不会与她计较。”卓言郑重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