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氏语》狐拂衣

4、幻林

　　十里长林，漫天桃花。

　　铺天盖地的花海里，一个女子从远处慢慢走近，她神情焦急，步履不稳，不时的四处张望，口中不停的呼唤着：“桃生，桃生…”。然而四周寂静，漫天落花簌簌而下，满目绚烂的嫣红中，独不见满心期盼的那个人出现。

　　女子神情现出些许落寞，心中似仍抱有一丝期望，驻足张望片刻，又返身往回走去。

　　她身后，片片桃花，极尽芳华。

　　杜婉娘的身影渐渐隐去，我望向不远处，似笑非笑道：“看够了？”

　　三通从一株合抱粗的桃树后跳出来，拍了拍身上的落花，笑道：“你这法术还真好用，居然能跑到别人的梦里来，下次不妨教一教我，以后也不用如此麻烦。”

　　相处了几日，我渐渐明白眼前的道士惯会口无遮拦，时时想着法子占别人便宜，当下也不理会，只道：“小女子眼下别无他求，只愿道长记得许下的诺言便好。”

　　三通讪笑连连：“好说，好说。”

　　那日在街上，三通说要我帮他一个忙，他便放了魅娘，保证她毫发无损。杜老国丈告老还乡多年，半年前，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突然卧床不起，遍请天下名医都束手无策，后来竟日日昏睡，知觉全无，仿佛一个活死人一般。杜老国丈别无他法，为了心爱的女儿，只得请了道士到府上。

　　坊间关于杜家二小姐，有很多为人津津乐道的传闻。传说她知书达理，美貌无双，比起如今执掌陈国后宫的杜家大小姐杜嫣娘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还有人说，当年太后正是看中了杜家二小姐才有意与杜家结亲，无奈天意弄人，最后被抬进宫去做了陈国王后的，竟是容貌与才情俱稍逊于妹妹的杜家大小姐。

　　女儿荣登后位不久，杜老国丈便以年纪老迈无法为天家分忧为由，告老还乡，带着郁郁寡欢的小女儿回到故里。谁知，不过短短一年，一向活泼康健的小女儿竟身染怪病，命在旦夕。

　　还有人说，杜家二小姐园里的那株没有人说的清到底多少岁的桃树，今年花开的特别艳，特别早，花期特别长，从二月起和山南的杏花一同开放，如今六月里杏花谢了荷花又开，那一树的桃花仍然在怒放，美丽灿烂得让人心惊，原以为是寓意好兆头，到现在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三通要我帮忙捉妖，报酬是魅娘的自由。或者换个更为准确的说法，三通以魅娘为交换条件，“请求”我帮他捉妖。

　　请一只妖来捉另一只妖，这样的事我是第一次遇到，也是第一次听说，就连盛昭遍寻天下搜罗来的古籍里，我也不曾见记载过这样匪夷所思的想法，三通对我说出这话时，我脑袋里只闪过一个念头：我遇见了一个疯子。

　　我无意这个疯道士的除妖大计和他扬名天下的野心，然而杜家的事恰好是我留心的，多年前杜婉娘无意间于我有一段旧恩，这份恩情我是一定要回报这个女子的。

　　三通望了望四周空荡荡的林子，抬手挥去周围弥散缭绕的雾气，若有所思：“桃生？”言罢，不自觉望向空中缓缓飘落的落花，自语道：“果然是他。”

　　我脑中忽然闪过杜婉娘窗前低垂的那枝桃花。

　　须臾，桃花林里传来男子的声音，回应着女子的呼唤：“若雨。”

　　见有回应，杜婉娘神情一振，快步来到男子身边，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急切，委屈哽咽道：“桃生，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上次相见时，桃生劝她跟他一起走，她放心不下爹爹，执意不肯，任凭桃生怎样苦口婆心，她就是不答应。临分别时，桃生面色郁郁，心中似装了万千心事。第二天，她再来到桃林，却找不见桃生，她惊慌失措，此后一连三天，她日日来此等候，桃生一次也没有出现……

　　她以为他生她的气了，才故意躲起来不愿相见……

　　唤作桃生的年轻男子目露怜惜，抬手擦去杜婉娘脸上的泪水，嗔道：“真是个傻丫头，我怎么会不理你呢？”见女子眼泪越发汹涌，男子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叹道：“你呀……”真是拿你没办法。

　　待女子心绪平息，桃生挽起她的手，道：“若雨，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闻言，杜婉娘依言跟随。

　　越过重重雾障，桃花树下出现了一间茅草屋，茅屋不大，收拾的却很干净，篱笆搭成的矮墙上趴着几株牵牛花，小院里有一小片菜地、有水缸、水井、甚至还有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黄狗。小黄狗见有人来，汪汪叫了两声，随即围着杜婉娘撒起欢儿来。

　　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一切，杜婉娘睁大了双眼，片刻，眼圈又红了起来。原来，原来桃生这几日不来见她，是为了这个。

　　“若雨，我要为你建造一个家，一个只属于你和我的家。”

　　“若雨，你看，这个地方可好？”

　　“若雨，我们要世世生生在一起。”

　　……

　　“喜欢吗？”他凝视着她，问道。

　　杜婉娘点头：“嗯，很喜欢。”

　　“我已经向你爹提亲了，等你嫁过来，我们就住在这里。”

　　“好。”

　　桃林外，杜婉娘依依不舍的同心爱之人告别，等候在林外的婢女杏儿跑上来，向桃生施了一礼，随杜婉娘离去。半个时辰后，杜婉娘踏进杜府大门，杜国丈笑吟吟地迎上来：“婉儿回来了，饿了吧，爹爹让厨房准备了好吃的。”

　　“原来如此。”

　　杜府大门外，三通望着杜府大宅和周围空旷寂静的街道，一脸了然的表情。这妖树不仅闯进了杜千金的梦里，还在杜千金的梦里又幻化出一个和现实一模一样的梦境，让杜千金误以为她还在现实的世界里活着。所以妖树才对杜千金说，他已经向杜国丈提过亲，而杜婉娘也承认。

　　杜婉娘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那若雨又是谁？

　　难道是妖树编出来骗杜婉娘的，不然，杜婉娘何以承认自己叫若雨？

　　三通思索片刻，眼睛转了几转，忽然看向我，笑道：“小姑娘，眼下最要紧的是救杜婉娘的命，我去拖住树妖，杜婉娘就交给你了，你我二人分头行事，速战速决。”

　　我点头。杜婉娘的情况，不能再拖了。

　　桃妖很聪明，杜婉娘梦中的杜家，和现实不差分毫。他十分巧妙的借用了杜婉娘的记忆和梦境幻化出一个虚构的世界，留下对他有用的，抹去那些多余的，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幻境，困住了他想一辈子困住的人。

　　梦境里的杜府安静而平和，处处有一种静谧到极致的寂静感，没有纷扰，没有烦恼，没有尘世的喧嚣，纯净的仿佛不含一丝杂质。桃树下，杜婉娘坐在窗前，正细心地一针一线地缝制一件大红嫁衣，也许好事将近，女子此时并不像病床上那般柔弱苍白，而是面色红润，眉目含情。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假象。

　　也许杜婉娘只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缝制自己的嫁衣，因此四周并没有其他人在场。当看见凭空出现在她面前的我时，美丽的面庞上一阵诧异，但只是一瞬间，便恢复如常，如此镇定自若，与在桃林里找不到情郎惊慌失措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望着我，笑道：“最近也不知怎么，自己的胆子越发大了，见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倒也不觉得奇怪。”她仰面看我，“姑娘来此，有何贵干？”

　　我俯身，亦报以微笑：“我来带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