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字香·昨夜梦》晏丹墨

3、〖前夜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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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过十一阶后，我转过身，看到二楼的楼梯扶廊上摆着一盆紫红的花，墨绿的叶子虽然有雨水的滋润，却依然抹着死寂一样的灰尘。陶制的花盆破了很久，漏出来的泥土堆落在水泥扶手上，已经浑然地粘在一起，不小心洒地上的那些土渍也未曾有人扫过。然而这么久的时间没有搭理，那片紫红的花依然倦而不怠地开放着，微微地张露着鲜红的蕊。我走到它身边，伸手轻轻触碰着它柔嫩的花瓣，却看见花瓣瞬间碎裂成无数小片，还未来得及坠到地上，便被风旋转着卷走了，碎得在天上化一片紫红的晕。
　　碎了一半的花瓣，生生地滑下了一道清晰的裂口，剩下的一半依然鲜嫩如初，风吹不动。

　　我缩回了手，莫名地有了一丝怅然。花如女子，若是这样的花，该如一个怎样的女子呢……？

　　耳边传来了轻微的拽门声。我转过头去，看见二楼不远处的门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她随手拉过一把矮凳子坐下，开始熟练地剥一堆紫绿色的豆子。她的身边堆着许多凌乱的塑料袋，还伏着一只杂色的猫儿。我看见对面的天台上悬着一排破旧的木衣架，挂了各式各样的衣服，在风里肆意飘扬着。

　　朴素的生活气息突然浓郁地渲染开来，原来，这儿也是有人住的么？

　　“小央，你来了啊……”
　　她轻轻转过头看到我，露出讶异的神情。然后她对我笑了笑，柔和地打个招呼。
　　她身边的猫儿警觉地从凳子下的空隙里望着我。

　　我淡然地应道：“嗯。”
　　我不认识她，陌生得连印象都不曾有过，然而面对她的招呼，内心却奇异地没有一星慌乱。
　　既然她认得我，那么……就当作我也是认识她的吧。

　　邻门的一个老头儿闻声而出，撩开细密的竹叶帘子，捧着热气弥漫的茶杯走出来。他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笑容和蔼得如同看到了闺中孙女。
　　“……小央毕竟寻到了啊……”

　　那句话的尾音被风拖得很悠远，温柔得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掉，我看见他苍老的面孔和纠结的皱纹下，浮着若有似无的欣喜和安慰。
　　我还是找到了。在这个被宁静包裹的、与世隔绝的巷子里，我寻到他不一样的气息，在等待着我的执着。

　　一滴雨落在我的面颊上，冰涩的感觉，像是被风冷已久的眼泪。我看见绵延的雨忽然飘转了方向，纷扬地洒落到我的肩头。它们有着碎落的花香，无声地翻卷和下坠，洁净如新吐的杨花。
　　走廊上变得空空荡荡，老头儿和女子或许都悄然地进了屋子，只留下那只不谙人事的杂花猫儿，依旧透过凳子下的空隙凝望着我。那堆黑白色的塑料袋挂在栏杆外面，挣扎在阴冷的风里，仿佛就要高高地飞扬上去，溶化在灰暗的雨天里。

　　那些莫名的事情，都忘却了才好。
　　我站在三楼的楼梯口，望着和二楼一样漫漫的长廊，忽然这样想到。

　　我看见灰暗的天空离我又近了一步，寂寞的雨水早已淹湿整条长廊，坑洼着反射微暗的天光。长廊的中间有一扇微掩的红漆窗门，没有厚重而俗气的帘子遮挡，干净得像他洁白的长衫，洗去了玷污和浑浊的痕迹，散着明亮的柔光。

　　水渍斑驳的那端，无声的平凡漆门里，沉睡着我寻求已久的梦境。
　　如果我能遇见你，一定是以等待的姿态。

　　我走过去，踏进泥泞的水洼，沾脚的雨水细密地散开，泛着轮换的漾圈。他像是不能触碰的脆弱的影子，安睡在波心的缝隙里，而他的色彩，绚烂得让世界变成了黑白单调。
　　我走到那里，漆红的木门安静地等在右边。眼角散落的余光里，我看见玻璃上印出了浅蓝色的、雨一样飘柔的孤影，仿佛是我疲惫而洁净的样子。我来这里找你了，你会在里面等我吗？

　　我伸手触到粗糙的门面 ，望进玻璃里那个迷香浅淡的世界，空气忽然稀薄得真空。

　　——暖和生烟的香炉、微撩的厚重绸帘，吱呀的唱机悠然旋转。依旧洁白的衣衫、墨色纯粹的黑发，他有着纤弱而矜贵的姿态，睡在毯子皱倦的棉布沙发上，淡漠地望着雨天，孤芳自赏。
　　那是我在恍惚中看见的画面……只铺开了一半的画面。

　　另一半的画面，是她亭亭地站在潇雨纷飞的窗前。
　　猩红的玫瑰色的绸帘一层层挂下，掩着窗外的微亮的光，暧昧地缠绕、妖娆地俏笑。
　　香炉的烟，笼着她染着碎白花的红色旗袍，挂着吊坠的发钗刺在挽髻的墨发里，优雅地摇晃。
　　柔芽般的修长的指轻抚着窗帘，划过一道光滑的痕，印成了醉心的胭脂红。

　　他用淡漠的眼神望着她，嘴角慵懒地勾起一抹微笑。
　　我能够想象出，当她柔美的指尖握在他烫热的手掌里，当她倚在他身边，亲昵地说话、偶尔地相视而笑……是怎样浓情蔓延的气氛。

　　我松了手，却听到门开的声音，一声细碎的“……吱呀”。
　　颤动的发簪，云墨丝缕的垂发，她幽然地回头，拂开窗帘轻柔的飘动。

　　我看见她疲倦的眼底，是一片漫然无边的伶俜和脆弱，隐着温柔的寂寞，燃烧着浓艳的疯狂，不由讶异。
　　——那是个娇美却失了灵魂女人，像是扬在雪天里的飞花，轻盈、茫然、迷乱、痴狂…守着支离破碎的、早已幻灭的梦……却依然执着地相信。
　　矜持、洁傲如雪的婷婷背影下，她疯得如此美艳感伤、如此惹人心疼。

　　那就是他身边蝴蝶一样的灵魂么？……是飞得太久、太尽力，落魄得折了翅么？
　　还是……被他慢慢揉碎了呢？
　　揉碎了，依然瑰丽如虹，像残阳下的血腥，渲染开胭脂的浓香。

　　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像是……廊台上那盆无人理睬的、碎成乱灰的紫红的花。

　　　　——前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