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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反诗—淮安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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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各位嫔妃请安后,我肃在一旁。皇后本想赏个圆凳给我坐,但元妃说:“尊卑有别,长幼排序。南常在初来乍到,皇后还是一碗水端平才好。”
皇后无奈地瞅了瞅四妃身后,乌压压立着一排叫不出名字的贵人,常在,答应等,只得尴尬地朝我笑笑。
我不以为然,心想,如果我真是坐了下来,恐怕今后的日子会难过。倒不如淹没在人群中来得保险的多。
我后退着靠着屏风站立,就听见雅妃问:“怎么没见到清妃妹妹过来小叙?”
皇后回答道:“一早就遣人过来问安了。”
文妃自顾自白了一眼,讲:“方才妾身经过,看见她正举着锄头,葬着落花呢。”
葬花?我听到这两个字觉得熟悉。随即又在脑海里浮现出“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的诗句。我奇怪,这样的句子,是在哪里见识过呢?
“清妃还真有趣,连对凋零的桃花都不忍污浊,情有独钟。”雅妃颇为赞赏地讲,“果真是我们姐妹中最有诗情画意的。”
未等皇后开口,莹妃有些厌恶地瞅了一眼雅妃讲:“娘娘的意思是,嫌弃我们不懂风雅,不讨皇上喜欢吗?”
雅妃一听,面露愠色,碍于皇后在场,不好说什么。皇后一看,赶紧息事宁人:“清妃性子淡薄,娴静如水,真真的在我们之中出类拔萃,和景妃一样……”
这句话刚说完,她便自知失言,讪讪地将头低了下去。
“太后寿辰的祝寿词不知皇后娘娘是否收齐?要不要妾身和元妃替娘娘规整下?”不一会儿,雅妃挑起了话题。
元妃睥睨着雅妃,眼睛里闪出一丝寒光。转瞬间,她又立了起来,朝着上首道:“皇后娘娘赎罪,妾身还得回宫去给太后抄写佛经呢。”
她这么一说,皇后立刻应允:“赶紧去吧,太后的吩咐要紧。”
于是在元妃的带领下,众人开始一一告辞。而我则属于最末尾才有资格和皇后道别的。本以为屋内只剩我和雅妃时,我可以欣然告退,可没想听皇后道:“南常在,你是个识文断字的。可否帮本宫把各宫呈上来,给太后祝寿的贺词归整一下?”
我顿时停下了脚步,转身称是,暗忖,原来南柯我,在这里还算得上半个知识分子。又闻雅妃讲:“记得当时南常在第一次留墨时,大伙儿还吓了一跳。莹妃更是问:这缺胳膊少腿的鬼画符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呵呵。”她的话逗笑了皇后,而我则茫茫地思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雅妃转头瞅了瞅我木纳的表情,随即对皇后讲:“虽然妾身不能给皇后娘娘雪中送炭,但伺候着归整也是力所能及。只要皇后娘娘不嫌弃,妾身愿意留下来帮忙。”
皇后一听十分高兴:“雅妃就是贤能,本宫有你协助,实在是幸运得很。”
两人一吹一捧,指挥着侍女将原本摆在侧柜上的词稿一一搬到书桌上,而我则立在书桌边将词稿慢慢解开,略读大致内容。
我一边读,一边想。原来从未谋面的太后要过生日了。各宫为了表达孝心,均抄录或创作了祝寿词给太后。以清妃娘娘的才华,她的必定不差。
正当我研读到一卷,用素色缎绳捆扎着宣纸的词稿时,“啪”得一声,茶杯跌在地上的粉碎声入耳。
“小的该死,请皇后责罚。”一名宫女慌张地跪在地上。原来由于茶水太烫,宫女在递给皇后茶盏时不小心手一滑,将茶盏打破。
“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皇后是一等一的好性子,饶了下人。而雅妃却殷勤地上前拉起皇后的裙摆说:“娘娘的裙子是用天丝蚕织成,且不说用料名贵,就说这一针一线,都是皇上命能工巧匠日夜赶制出来的。此缎最怕沾水,尤其是茶渍。要是不经清洗熨烫,恐怕下回就不得穿了。”
经雅妃这么一说,皇后便紧张了起来。即刻站起身,扭捏着不知如何是好,唯恐多走一步怕弄皱裙子似的。
“妾身服侍娘娘更衣。”雅妃亲切地上前搀扶。皇后则在旁人的引领下,与雅妃去了内屋。
我耳朵里听着对话,眼睛却盯着诗稿看。刚拆开的词稿上,落款是清丹二字,让我确定了是清妃的墨宝无疑。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我心里一惊,这诗,哪里是祝寿词,根本就是大逆不道的反诗。清妃如何会将这首诗交予皇后及太后。
我的心砰砰跳,不知该如何是好。原说,清妃与我没有半毛关系,她要是被判忤逆,也是她自找的。况且那日我好意道谢,她倒是甩冷屁股贴了我的热面孔。我狠一狠心,这个仇就算报了。
正在这时,听得内屋传来渐响交谈声。
“清妃的贺词定是一等一的上乘。太后看了一定会感念她的孝心,对她改观不少。”
“是啊,她的贺词还是妾身昨日一起带来的呢。那素绿色的缎绳,同她院子里的翠竹一般养眼呢。”
原来太后对清妃印象不好,我知道了这个小道消息。如果这首诗一旦被发现,不光太后饶不了他,连皇帝都会动怒。可惜了她桃花树下独葬花的孤洁。
说时迟,那时快,我以最快速度,将本搁置在书桌上的砚磨推倒。那黑色的墨汁沿着微微倾斜的桌面,倾泻而下,眨眼功夫,不偏不倚地将清妃的词稿淹没得一字不见。
“哎呀,这是怎么了。”雅妃已经来到我跟前,瞧着满桌被污染的贺词稿,一脸诧异。
我咽了咽口水,墨汁翻得太多,连同好几张宣纸都被污染。这下,恐怕相当数量的嫔妃要找我拼命了。
“瞧瞧你这个不省心的。”皇后也忍不住责怪起我来。更要命的是,一宫女来报,太后遣来的太监正候在门口,等取祝寿词稿呢。
于是我被责罚了。没有借口,都是事实。对太后的大不敬,以及对众嫔妃的叨扰。由于太后的耳目在场,皇后不得不重罚,这样,我便被迫在凤仪殿的露天石阶上跪上四个时辰。
欣慰的是,翠芙自始至终在一旁守着我,时不时地试图引开看守太监注意力,让我可以偷偷蜷缩在地上休憩。可是,这杯水车薪的帮助,哪能治标又治本。在第四个时辰快来到的时候,我只一个劲儿地盼望快点结束。
在凤仪殿跪完四个时辰时,已经黄昏日下。我是又冷又饿,外加双腿麻木。翠芙在看守太监刚转身后,就朝我扑了上来。连拉带拽的,将我靠在她孱弱的肩上,竭力往肃静堂走。
“别人都有撵轿,偏我们没有。”翠芙以极小的声音讲了一句,为我抱不平。
我苦笑道:“别人有的,我们没有。可我们有的,他们却没有。”
翠芙一听,产生了好奇,追问说:“南常在,是什么东西我们有,他们却没有?”
我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的脸回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翠芙低头看看自己,再搔搔脑袋。
“那就是……翠芙你啊。”我笑道。
翠芙眼睛亮了亮,小脸一红:“常在惯是取笑小的。”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反搂着她的肩膀,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行。
此刻的甬道上,火盆已经点亮。不用回望,就知道我和翠芙两人的身影被熊熊火光拉成了斜斜的两道。
我偷偷观察翠芙,经过我一逗,她的眉头虽然蹙着,但神情已比之前放松不少。她哪里知道,之前我说的“我们有,他们却没有”其实谜底根本不是她,而是“倒霉”二字。我之所以苦中作乐,强颜欢笑,无非是在这恶劣的后宫环境下,自娱自乐的生存方式罢了。
膝盖上隐隐作痛,走路一瘸一拐。快接近肃静堂时,我几乎支撑不住,将所有力气都倚靠在翠芙身上。翠芙咬着牙,额头上薄薄一层汗,嘴上仍鼓励说:“常在,马上就到家了。”
突然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因为她说了一个许久未提及的字:“家。”我的家到底在哪里,我居然会为这人尽皆知的问题困顿着,烦恼着,迷惑着。肃静堂,虽然是我赖以喘息的避风港,但和潜意识的家有着相当大的差距。我一直怀疑,我是不属于这里的人,准确的来说,我的思路,我的想法,和身边的这些人,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我不甘心,特别不甘心,为什么作为一个拥有完全思想的人,要时时刻刻屈服在皇权之下,要对未生未养我的权贵言听计从。
作为女人,更是觉得憋屈。后宫佳丽三千,日日独守空房。翘首以盼的夫君啊,转眼成了别人的新郎。母凭子贵,子凭母贵。为什么简单的纲常伦理,天伦之乐,就成了阴谋算计,持宠生骄的资本了呢?
我默默地想着,却听耳边传来一声:“南常在,这是清妃娘娘送来的活络油。”
我应声抬头,只见书芹正满脸沉重地立在廊下,手捧一瓷白色的瓶子,恭敬地对我讲。
“多谢清妃娘娘。”我感激地蹲了蹲,却有些站不稳。书芹立马上前,双手搀扶住我,以极小声讲:“清妃娘娘说,此事因她而起,而她却无能为力,实在忧虑的很。故命小的来肃静堂探望常在,望常在身体安康。”
我不说话,仅反手捏了捏书芹的手。
书芹凝重地再向我行了个礼,后退着走了。
我一手扶住长廊栏杆,一手握着活络油,心想:“尽管今日膝盖遭了未料到的罪,可清妃这个朋友算是交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