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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田园将芜 [下] ...

  •   当我再次看到胡九的时候,是很多年后,我远远看着她。那一刻我几乎不能呼吸,一只手压在胸口上,喘着气数着心跳。
      梨树下,她穿了一身普通粗布衣衫,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她用一只竹筷盘在头上,面色依旧苍白,容貌依然清丽。白色的花瓣簌簌落下,在她的身旁吹散一地……
      她的美定格在二十岁,就算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那副娇媚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身材变了,变胖了,很胖很胖。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胡九,我的母亲,怀孕了。

      她幸福的笑着,那是我从没见过的笑容。
      她身旁没有男人,我无法揣摩那个令她幸福微笑的人是谁,长什么样,是人是妖……
      我缓步走上前去:“胡九,别来无恙。”
      她抬起美丽的头颅,蒲扇着浓密的睫毛,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用温柔婉转的声音唤我:“不归,你是不归吧?”
      “是的,我是胡不归。”
      同一句话,同一个人,却是不同的心境。

      “对不起——”她突然低垂眼帘。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胡九,我的母亲,我曾经不愿承认的母亲,如今却要成为别人的母亲。
      我是恨她的,这么多年来我恨她无视我的存在,我恨她不辞而别,我恨她了无音讯……
      而当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更恨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是他掠夺了我的母亲,是他击碎了我最后的梦。

      我曾多么不希望胡九是我的母亲,而现在的我却只希望她是我一个人的母亲。
      爱原来就是当你失去的时候就会恨,当你恨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爱得那么深,那么深……

      我的左手被右手掐出了几道血痕,口中腥甜的味道一点点扩散,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只知道当我走到荒无人烟的山泉边时,就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倒在水泊中。
      醒来的时候我闻到了陌生的味道,这使我从半昏迷状态立刻恢复清醒与警觉。
      微启眼帘,却是一间简陋无比的木屋,就像是所有搭建在山林中的猎户小屋一样。
      我见过。就算是我父亲那样强大的妖也不能阻止人类在他的领土搭建木屋,设置陷阱。
      我曾问过伯父:“为什么要放任那些低贱的人类侵入我们的领地?”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我:“你了解人类吗?”
      我摇头。
      那时的我只远远见过这种我们拼命修炼要变幻成的生物,就算到了今天,我也不敢说自己了解他们。
      而现在我所闻到的陌生的味道,就是人类的味道。

      这是一个少年和一个妇人,脏兮兮的脸,破破烂烂的衣服。
      少年不过十一二岁,妇人大约二十四五岁。
      我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是母子,妇人太年轻,说是姐弟,少年又太小。

      两个普通人类而已,我睁开了双眼。
      少年叫了起来:“娘,他醒了!”
      那妇人的声音沙哑:“景儿,小声些,别惊着这位公子。”
      被唤作景儿的少年端了一盆热水,拧了帕子向我伸过来,我不自觉地把脸侧到一边,他的手落了空。
      少年很诧异,手停在半空,不进不退。他的眼睛很美,就算嵌在脏兮兮黑乎乎的脸上,也无法掩盖他乌黑明亮的如星星般闪烁光芒的眸子。
      妇人像是很会察言观色的样子,马上接过帕子,轻轻呈到我面前,低语道:“公子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们这里小门小户,请公子包涵。”
      她这么说,我反倒窘了。

      都说人类是复杂的生物,我领教了。
      我接过帕子轻拭额头,温凉的感觉很舒服。

      身体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恢复,我也没有强撑着要离开,索性接受母子俩的好意,住了下来。
      其实我要走并不困难,以我的力量别说赶路,就是大开杀戒也不在话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住下,也许只是因为累了。

      少年叫景,没有姓,随母亲住在山上,以打猎耕种卫生。他母亲还会织些布,绣些花,每月也能拿去市集换些钱粮。
      我虽不了解人类,但怎么看也觉得他母亲跟那些普通村妇不太一样。这种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一群家丁打扮的人冲上了山,围住了木屋。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从他叫嚣的言语中我听出了端倪。他们是来带景走的,他们称景为少爷,称妇人为二夫人。
      虽然是“夫人”,但加了个二字就变了调。没有人提到让这位二夫人回去,只说来接小少爷。
      七嘴八舌很是令人讨厌。
      景在屋里刚生了火,他母亲从地里挖了几根红薯来烤,那香味很诱人,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诱人。
      可是屋外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挥之不去的大头苍蝇,嗡嗡嗡,叫得难受。

      妇人从容不迫,就像早已料到了今天一样。
      景拿了一根木棍不停翻动那几根红薯,皮都被他翻破了,味道更浓了。

      从破掉的窗户看出去,为首的男人已经显出了极度得不耐烦。他开始叫骂,污言秽语我不想描述,大致都是说着妇人是如何勾引老爷,如何人尽可夫,如何不识好歹,如何不守妇道……
      话说得颠三倒四,到最后我也没听出来到底是这妇人做了什么,只知道妇人怀了这家老爷的孩子,有了小老婆的名分,却最后大着肚子跑了。可这孩子如今都十一二岁了,难道这十多年都没人找,今天就找到了?

      既然人尽可夫,又怎么知道孩子是这家老鬼的呢?我心里暗自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

      那妇人高声道:“魏总管如今得了势,说话还这么没深浅吗?”
      中年男子愣了,像是想起什么,闭上了嘴。
      妇人又道:“十二年了,你如今才想起来这边要人,打量谁是傻子?”
      那个所谓的魏总管晃晃脑袋道:“老爷以前听信谣言,今儿这不是给您平反吗?”
      妇人冷笑:“若真是老爷让你来的,就不会只说带景儿回去。你那位主子躲在暗处使剑,让你在明处伤人,分明是怕我带了儿子回去跟她争家产吧。”
      魏总管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推笑道:“二夫人误会了,的确是老爷想见景少爷……”
      “呸——你那主子做的好事会不知道,当年若不是她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大家心照不宣,要带景走,休想!”
      “这怕是由不得二夫人了……”
      “魏天迟,你敢用强!”
      “何春兰,你别真以为自己是二夫人了,你不过是大夫人的一条狗,如今大夫人就算要你的命,你也该自己献上来。”
      “哼,当年为了争宠,故作大度用药把我献给那老不死的男人,怕我得宠又把我送到这鸟不拉屎的山上。我在这里十二年不见人来,如今恐怕是那老不死的知道了这儿子,她才慌了吧。”
      “您这就是小人之心了,要知道老爷自您走后可是一个子嗣没有,景少爷现在可是魏家大院唯一的继承人了。您说,谁敢把他怎么样?”
      “她在这山下安插眼线,把我们母子关了十二年,不会是想说是为了保护我们,让景儿去跟她抢家产吧。”
      “大夫人是理佛之人,怎么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至于为什么只接景少爷,这也是老爷的意思,我们这些下人不敢多问。你想想,要是大夫人有心害你们,早下杀手了。”
      “她不杀我不过是留个后招,如今老爷恐怕不是你说的没有一个子嗣吧?她现在想借我这儿子去跟别人争家产,是也不是?”

      那姓魏的突然不出声了,屋子外面一片静寂。
      我心里暗道不好,不等我站起来,就听到巨大的声响。轰的一声,整个朝外的墙被拉倒了,原本就破破烂烂的木屋顷刻间摇摇欲坠。
      外面的人往里冲,直奔向景的方向。
      可惜他们扑了个空。

      我站在屋外,一手扶着妇人,一手拉着景。
      房子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吹倒,我眯缝着眼笑了。
      木屋倒了。

      坍塌的梁柱湮埋了那些攒动的人头,好多的人头,就这么啪唧啪唧碎了,脑浆四溅。
      青丘山上有一块瓜地,那里的西瓜到了夏天就会自然成熟,我的牲口们眼馋着那些碧绿的圆东西。当我一声令下,他们就飞扑而上,抱了西瓜就往地上撞,有的直接用拳头砸,把个西瓜砸得稀巴烂,红鲜鲜的瓜瓤就这么露在外面,红色的西瓜水溅得满身满地。
      我突然觉得现在这情景与那时有些相似,圆鼓鼓的人头和圆滚滚的西瓜,红糊糊的脑浆和红鲜鲜的瓜瓤,满眼的红色和满耳的人声……
      我露出了微笑,这真是个充实的日子,也该回去看看我的牲口们了。

      该还的我还了,各不相欠,人类的事便再与我无关。丢下了错愕的母子俩,我径自离开。
      没走几步,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再走几步,我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他看着我,我飞快转身回去。
      木屋的废墟前倒着两具尸体,我看到了星星的光芒在消退,我终于还是晚了。

      父亲没有问我胡九的事,我却猜想他一定知道什么。
      胡九再一次没有了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但这样的美好终于还是会被打破,关于她的消息终于还是来了。

      我至今没有去看过她的墓穴,只知道她死了,别人葬了她。
      没有人提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曾以为那孩子死了。
      胡九还是我一个人的母亲,虽然我从不曾这么称呼过她。

      有些事不用刻意记忆,也不会忘记。
      比如,魏家大院。
      我一直记挂着这地方。
      后来去过一次,那地方不错,真是不错。看到不错的地方我就忍不住想要微笑。
      我不认识里面住着的魏大老爷和魏大夫人,但我认识魏景和他年轻的娘,这就够了。
      房子在倒塌,横倒的房梁打倒了桌上的火烛,点燃了地毯。火这东西一旦窜开就一发不可收拾,尤其在这古老的木质的房子里。
      火光从这间窜到那间,一间连一间,火光冲天。

      那个人太强,我还无法超越,所以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毁掉一切我所爱的,我所关心的,打造一个无爱无恨的强者。他认为他很成功。
      可惜,他算漏了一件。
      那就是,他千不该万不该让我遇到胡九。这是他的错,不可弥补。

      我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但他还是比我强。又或者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我喜欢一击必中,可是他却永远没有破绽。
      我提出要出去闯一闯,他同意了。

      我创建了梨花宫,做了众妖口中的宫主。
      冬去春来,一夜间,满宫的梨花全开了。我突然想起一首词,那是胡九的词——
      无知无觉,无声无息,忽觉香华芳满枝。风扫新枝,春怀寒意。观天幕落,星眸闭,月眉戚。
      闲倚梨树,风斜雨细,片片零落萧瑟迷。素面带雨,感伤别离。看寒窗掩,帘纱卷,孤灯熄。

      我不知道她是为谁而作,为谁而吟。我只知道她每念一次,我的心就跟着她痛一次。

      有时候我以为自己早忘了她,可到最后才发现,我记得更深了。

      当我忘了自己的年龄的时候,一只小鹦鹉闯进了我的宫殿。
      多年来想要求我办事,求我庇护的大小妖怪多不胜数,他们是拿了性命来赌,赌我的心情。
      我提条件,他们来换。
      有时候很简单,有时候很困难,全凭心情。

      鹦鹉的要求不高,我的条件也不算苛刻。
      有多少妖精离开时是缺胳膊少腿,又有多少连离开都不能。
      能被我看上,是他的造化。

      墨玉,我如今的娈童,我的影子。
      对于他,我有着复杂的情感,却全都不是爱。

      就算他转世为妖,我也能认出那双闪烁着星星光芒的眸子。他因我而死,如今也要因我而生。
      不是爱,只是需要。
      就像两只相互取暖的小兽,彼此温暖。

      他很忠诚,但太过小心,像个影子,也只是影子。
      但我要感谢他,因为他,我终于找到了那根我心头多年的刺。
      胡九的另一个儿子,我的弟弟——木念九。

      我叫他九儿,这个名字在我心里转了多少年,终于应在他的身上。
      我本该杀了他,可他偏生长了一张让我下不了手的脸。
      他不是胡九,却长着胡九的脸。
      他不是胡九,他说话粗鲁,行动莽撞,遇事急躁,他缺点一大堆,毛病一箩筐。
      我知道他不是胡九,他是阿九。

      可这有什么关系?

      我是胡不归,我的名字在我出生前就有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我的母亲叫作胡九。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就笃定了一世。
      “不归,你是叫不归吧?”
      这是她对我说第一句话。

      “对不起——”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惜这都不是我想听的。
      但这有什么关系?
      有些人,有些事,放在心里,一辈子,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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